“細明很愛吃, 是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後生仔。
“聽到哪裡有什麼東西好吃,千裡迢迢也要趕過去嘗嘗。
“他的錢除了給老娘治病外,都用在吃上了。”
九叔坐在硬板床上,垂眸望著腳尖, 努力從已經生鏽的大腦中, 挖掘出更多屬於那個人的久遠記憶:
“他走路總是吊兒郎當, 兩米多寬的巷子,明明從中間穿過, 還能常常晃到擦撞土牆壁,蹭一肩膀的土灰。
“他喜歡跟大家分享食物,也愛吹牛, 今天看到什麼,昨天經曆了什麼,普普通通的事, 到他嘴裡, 就變成他很厲害的佐證。
“即便這些話不能證明他很強,也總能使自己顯得健談。
“他可以使其他人認真聽他講話, 本身也好厲害了。
“大家聽他講話有趣, 加之常常能從他手裡得來兩樣美味小吃, 沒有人不喜歡他。
“……他老娘每天罵他不務正業,他也不在意, 還是要湊過去抱著親娘喊要吃這個吃那個。後來他娘已經無法下廚了, 他就一邊喊著嘴饞,一邊買東西回家。他娘嘴巴上凶,實際上也很疼兒子。病得重了,凶不起來,反而常常哭, 覺得自己拖累了兒子。
“細明就會騙他娘,說自己走正路,要當小老板。還曾經拉我去陪他演戲,證明他現在好上進……”
家怡蹲在門口,一邊記筆記,一邊想要將九叔描繪中生動的年輕人,跟那個毫無生機躺在解剖床上的中年人重疊。
但實在很難。
曾經那個生機勃勃的細明,已經變成一隻躲躲藏藏不見天日的灰老鼠。
他整日在家裡蒙頭大睡,整夜坐在崗樓裡看15cm*15cm的小彩電重播電視節目,或聽10cm*5cm的小匣子說書講故事和新聞。即便走動時,也不過是圍著那個已經繞了幾十年的百士納社區獨行。再不複健談,更不顯得討喜。
不知過這樣晝伏夜出的囚徒生活時,他仰頭看著月亮,會不會後悔自己曾經的選擇……
九叔又說了很多,拉拉雜雜的絮叨,也不知是為了幫助同僚探員們破案,亦或者隻是在緬懷曾經。
家怡本子上記了很多:九叔描繪的那些關於細明的特征,還有昨天收錄的其他信息:細明的鞋碼、身高、臂長、腿長等肢體特征,他現在的作息,生活結構等等等等。
談話結束,家怡站起身,看看四周沒彆人,便湊到鐵柵欄前,拉著兩根鐵欄杆,低聲對九叔說:
“九叔,晚上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再忍忍。中午你想吃什麼?我幫你點呐。”
九叔終於從回憶中抽離,他怔了下,才忽然笑笑。雖然笑容裡含著些苦味,但他望過來時,眼睛還是亮的。
“你相信我沒有推他嗎?”他說著舉起雙手,昨晚躺在鐵板床上時,他自己甚至都開始懷疑,他真的沒有推細明嗎?
在想象中,他無數次將細明狠狠推下台階,狠狠揍細明的臉……
這些行為,真的忍住了沒有付諸現實嗎?
他好像也不甚確定了。
“相信的,九叔。”家怡目光灼灼。
“也許這就是我命裡該有的一道坎。就算是我推了他,也沒什麼。當作了卻一樁心事嘛。”九叔眼神又飄遠。
那時候,因為他對細明的信任,導致籌備很久的任務徹底失敗時……他曾對自己說,一定要找到細明。
哪怕親手殺死細明,使雙手染血。
那個任務啊,多少人投注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這些,隻有在任務中的兄弟知道,大家並肩作戰,最後卻一敗塗地。
最好的搭檔差點沒命,後半生隻能去葵湧警隊做廚司,一生與鍋碗瓢盆相伴,不能再上前線……
九叔望著自己的雙手,就當是他推的,也沒什麼。
大家都不信,也沒關係吧。
等哪一日廚司朋友來探望時,他還可以笑著說:“我替你報了仇,我替大家報了仇啊。”
家怡忽然抬高聲量,打斷林旺九的胡思亂想:
“九叔,我拜過關公了,昨晚他給我托夢,說你是無辜的,你沒有推細明。”
九叔抬起頭,望向家怡時挑高了眉頭。
啥?關公托夢?
“關二爺與我講,以前承蒙你多照看香火,這次會保你沒事的。”家怡攥著鐵棍,透過鐵格子,再次問:“九叔,你中午要吃什麼啊?我幫你點呐。”
的確是個倔後生,九叔忽然笑起來。
“易記後麵小巷裡的深井燒鵝。”他說。
早說十一很邪啊,果真吧……當真有托夢嗎?唬他吧?就像唬那些凶手一樣。
……
……
家怡跟九叔采證之後,給大哥打了電話,請他讓孫新在中午的時候,幫忙買易記後巷那家老字號深井燒鵝,並帶幾份小菜給九叔提振下士氣。
然後便轉去檔案室,調取三位目擊證人的前科舊案。
果然,三人中有兩位都有舊案,其中指認九叔推人的趙誌成更是前科累累。雖然都是些偷雞摸狗的事,但在案例描述中,趙誌成就是個不服不忿不認錯的反骨仔。
在一次未造成人員傷亡卻造成市民財產損失的縱火案中,趙誌成更是曾衝警察叫囂辱罵,表現出了對警察的極度不滿。
家怡跟檔案室的大姐提了申請,提走這些檔案後一份一份的複印,標記好檔案號,才將原件還回檔案室。
有了這些檔案,至少能證明趙誌成對九叔的‘警探’身份有天然的敵意。趙誌成的履曆也會降低他口供的可信度。
如果九叔真的走上法庭,至少可以給趙誌成提供的那份最不利九叔的口供,減分吧。
帶著新收集的資料和文件,家怡趕回B組辦公室,方鎮嶽正召集大家開案件彙總會議。
家怡忙拉了張椅子坐在邊上,攤開隨身攜帶的記事本,正襟危坐準備開會。
方鎮嶽掃視一圈大家,先點了劉嘉明的名字。
“從細明的胃內容物檢測,可以看出他才來深水埗吃過老字號深井燒鵝。”劉嘉明立即開口彙報今天上午新出的法醫提取的內容物化驗單。
探員們紛紛皺眉,細明之所以來深水埗,該不會就隻為了這一口美味吧?
一個在妻子眼中一生都呆在百士納社區的人,原來一直在悄悄覓食嗎?
人終究還是無法完全舍棄自己的欲-望,再怎樣隱姓埋名,胃還是你的胃,少時饞那一口,便可能一生都饞那一口啊。
“深井燒鵝就在九叔口供中說的起追點附近,這證實了九叔口供的一部分。”方鎮嶽點點頭,示意劉嘉明繼續。
“在死者心臟發現灰白色轉土黃色梗死病灶,證明死者為心肌梗死。極可能是情緒激動、激烈運動等原因引發的冠心病患者猝死。”劉嘉明抬頭看了眼方鎮嶽,才繼續道:“但不排除摔倒導致。”
“嗯。”方鎮嶽點了點頭。
“死者身上的所有外傷都是死前造成,也就是說他摔跌到台階下,倒地後才死亡。
“兩種可能:一是冠心病症狀發生,導致跌倒,摔跌過程猝死,因為這一切發生的極快,所以摔跌過程的外傷仍呈現生前傷症狀。
“二是推至摔下台階,摔跌過程造成冠心病發,倒地時猝死。所以所有外傷皆為生前傷。”
劉嘉明頹唐的吐出一口氣,總之就是法醫檢查和化驗有許多細節進度,但沒有一樣結果能明確地證明九叔清白。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方鎮嶽努力讓自己保證理性冷靜,不要被情緒操控,點頭後示意Gary彙報法證科大光明哥那邊提供的新化驗單。
一個人一個人的彙報,待家怡也講完關於張誌成的檔案摸底後,方鎮嶽揉了揉眉心,目光掃過所有探員們,沉聲道:
“誰來總結一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吭聲。
眾人都看出是嶽哥想要培養大家主導案情推進的能力,但劉嘉明和Gary還在消化這些信息,腦中尚未整理出比較清晰的邏輯鏈。
三福經驗更豐富,已經一邊聽大家的彙報,一邊做了主線標注。但要他做總結的時候,順便把後續工作方向也抓出來,就有點不太自信。
於是所有人看向在上個案子中就有這方麵突出表現的十一。
家怡低頭看一眼自己筆記本上的記錄,再抬眸時果斷舉起右手,“我來吧,嶽哥。”
“好。”方鎮嶽抱胸退後一步,將記號筆遞給家怡,隨即靠向辦公室門框站好,等家怡的表現。
三福垂眸吸一口氣,便抬起頭,坐直了身體期待家怡接下來要做的總結。
大家以為她會學著方鎮嶽的手法,將大家彙報的龐雜信息做無用信息剝離,抓出重點後書寫在白板上,供大家討論。
然後一起商討出個雛形,再有會議主持者做簡述,並下達指令。
但家怡的工作模式奠基人雖然是方鎮嶽,但作為後世學習家,她掌握有更多更係統也更專業的總結、分類、自組目標和方法的技巧,是以一開口便有鮮明的特色。
所有人都看出與嶽哥的習慣不同,這意料之外的方式方法,讓所有人都微微挑眉,生出更多好奇。
人們對於自己不同的事物,往往會先生出排斥。但當漸漸感受到‘這件不同的事物’的正向力量,就會進而生出兩極化的感受:敬畏,權威。
B組探員們雖然反應並不強烈,但在潛移默化間,家怡給他們帶來的感受,也逐漸從令人懷疑和好奇,慢慢變成顯得神秘和使人看重。
在大家的注視下,家怡拿起板擦,將嶽哥之前寫的東西擦去,重新記錄在一邊,空出更大的白板,左邊最上標記【第一層】,右邊最上標記【第二層】。
方鎮嶽微微眯起眼,他今年年底大概就會升,最晚明年初也要走了,所以想著接下來辦案時,都儘量多地培養大家的獨立能力。
他希望,如果自己離開時,家怡能完全扛住所有責任,能正常掌控組內探員、其他部門同事認識全、掌握簡單的案情推進模式……也就很棒了。
但很顯然,小女警可不覺得扛住就足夠,她是想做得更好、更遊刃有餘,甚至要給他很多驚喜才滿意吧。
方鎮嶽已經開始好奇,家怡這兩層是什麼意思,又要如何劃分。更好奇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會在哪些地方給他驚喜加倍。
家怡不疾不徐轉身,用記號筆背麵指著【第一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