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醫官許君豪的描述中, 流浪漢是個很淒慘的人。
他生活在人類社會與叢林之間結彙之處,時而是人,時而是動物, 即便是人的時候, 也難得到屬於人該得到的尊重。
許多來往公園的人,隻當他是塊石頭, 這已算好的, 有些路人甚至將他看做大便,瞧見了都要繞道, 甚至還做嫌惡狀扇一扇流浪漢方向吹過來的空氣。
可在心流影像中,易家怡看到了流浪漢,瞧見他的麵貌和狀態,難免大為吃驚。
他並不悲傷,也不顯得哀怨淒慘,甚至看起來十分開心天真的樣子。
梁曉福笑得很大,兩排牙齒都露出來, 家怡走在急匆匆的香江路上, 幾天幾周也難見看起來比他更快活的人。
普通人瞧不起他臟臭蠢瘋的樣子,瘋子梁曉福更不屑於了解來往路人的觀點, 他活在自己癲狂的世界裡,搞不好他的精神狀況比許多正常人還要好些。
夜很深了,公園裡影影綽綽沒有其他人, 隻有野貓偶爾竄起,追著小鼠鑽入另一邊草叢, 一陣窸窣聲響後消失與黑夜。
梁曉福也並不怕,他在公園裡悠蕩,成了巡視領地的王者, 不需躲避路人,也更瘋癲自由。
在一條跑步小道上,他撿到一張5蚊紙鈔(5元),開心地在原地跳起來。鋪展開就著路燈看啊看就是看不夠,折好了藏起來,過一會兒又拿出來看,實在很喜歡。
後來在他公園裡看到一個人,穿一身黑衣裳,戴黑色兜帽和黑色口罩,深夜還戴了副墨鏡,十足怪異,流浪漢卻不覺得,他沒有‘怪’這個概念。
那人身量不高,穿著寬大的衣服,走路時衣服偶爾貼身一下,可顯出其屬於教瘦身材。
流浪漢與那人擦肩,那人明明已經越過了,偏又駐足回頭,遲疑了會兒,才問:“你要吃肉嗎?”
……
家怡立即在筆記本上記錄:
【瘦長身材】
【大概比流浪漢高半截手指】
【戴墨鏡口罩:有備而來】
【帶了肉來的】
……
流浪漢坐在長椅上,很開心地吃下陌生人送給他的肉。
陌生人坐在他身邊,時而麵向前方發呆,時而看看流浪漢,待對方吃光了肉,才起身離開。
可他並沒走遠,而是站在幾步外的樹後觀察著流浪漢。
後來流浪漢捂住肚子,開始在長椅上翻滾。他痛到低鳴,鼻腔裡流出鮮血,於是又開始嚎啕,從長椅上滾落在地上,繼續翻滾時沾了更多泥土草葉。
黑衣人看了好半天,才朝著流浪漢走過來。
他原本有些緊張,時不時左顧右盼,害怕忽然有人走近這片區域。
但漸漸不知是什麼刺激了他,使他不再害怕,甚至因為戴著墨鏡看不清流浪漢的痛苦表情,而覺得無法忍受——
他摘下了眼鏡。
兩條平整長眉,沒有扭曲也沒有拱起,顯示著它們的主人即便是麵對這樣的慘狀,也並沒有露出什麼激烈的表情。
雙眉下是一雙不算小的眼睛,雙眼皮,眼尾有一些細紋。
他仔細將墨鏡折好放進兜裡,如一根路燈般站在流浪漢身邊,低頭仔仔細細打量對方痛苦翻滾的樣子,不肯錯過哪怕一幀這樣的畫麵。
……
家怡感到胸口有些窒悶,那樣黑暗的色調,那樣靜謐詭異的畫麵……
可即便情緒波動,她的手仍未停止,下筆依然穩健:
【雙眼皮,眼尾微微下壓,有皺紋,長平眉】
並在字跡邊畫了簡單粗糙的凶手眉眼形象示意稿。
認真閱讀心流影像中的畫麵,她也同樣不肯錯過任何一幀畫麵。
第一遍看完,在第二遍觀看時,她補充上新的信息:
【手指關節並不粗大】
【指甲剪得很工整,手指乾淨。】
【中指第一節處有鼓起的繭子,書寫造成?】
……
黑衣人在與流浪漢相處的幾個小時裡,膽子在不斷膨脹。
原來人在欲望的趨勢下,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一個謹慎的嘗試著,化身為殘暴的野獸。
黑衣人似乎是等不及流浪漢這樣慢地在毒素折磨下死去了,他抽出彆在褲腰內,藏在寬大褲腿裡的棒球棍,對準流浪漢的後腦勺,甚至還瞄準了下,才狠狠砸擊。
在流浪漢抽搐著陷入半昏厥狀態時,黑衣人變得更放心一些,他戴上提早準備好的手套和鞋套,拽住流浪漢的衣領,將之拖進更隱蔽的樹木之間。
之後掏出刀,蹲在流浪漢身邊,像要動一場手術的外科醫生那般謹慎而莊重。
他遲疑了下,先是用手套遮住流浪漢的眼睛,但當他收回手,流浪漢依舊睜大眼想要看清他。
這使黑衣人有些惱怒,眉毛終於微微皺起,他乾脆團了一些泥土塞住流浪漢的嘴巴,掀開流浪漢的衣服,將之蓋在對方頭上。
接著,他搬來一個大石頭壓住流浪漢一隻手,又用腳踩住流浪漢另一隻手,使之無法乾擾自己的‘手術’。
一切就緒,黑衣人竟就在流浪漢尚活著時,開始了他的探索。
【探索】
家怡在本子上這樣描述。
因為凶手並不是用刀猛刺受害者的肚腹,他慎重地在流浪漢肚子上按了按,又用刀在其臟兮兮黑乎乎的肚皮上比量了一下,才下刀。
這一係列動作就像是探索,像醫學生在解剖大體老師那般,小心翼翼地懷著某種謹慎又嚴肅的情緒,格外珍惜這次試驗解剖的機會,又格外享受這樣的機會。
他慢慢下刀,一點點切割,越切越深。
對於瀕死受害者的掙紮和扭動,他像對待不老實打針的孩子那樣,隻是隨手拍了拍流浪漢的大腿以作安撫……
……
家怡忍住腹中翻攪,磨了磨牙。
敬業地繼續看下去,直至看完,甚至又去看第二遍。
凶手將流浪漢活剖肚腹時,簡直像是並不將對方當做同類生物般,冷漠平靜的不似人。
流浪漢一直在哭,一直在求饒,他卻像根本沒聽到。
人類哪怕是聽到其他動物的悲鳴都會覺得心軟,甚至共鳴那份悲傷,更何況是同類那樣微弱克烈的哀求和哭泣……
【是醫生嗎?】
解剖的手法跟許法醫很不一樣,顯得生疏又茫然,似是個生手。
可是他眼角有細紋,不像是經驗少的醫學生那麼年輕,難道是有當醫生夢想的變-態?
凶手剖開受害者的肚子後,甚至還用戴著手套的手,在其肚腹中檢查了一遍。
難道是一種扮演?
凶手也瘋了,今晚他忽然想扮演一位醫生,所以找到了沒有家人、最容易下手的流浪漢?
家怡脫離心流影像後,便咬著下唇皺眉思索。
在她看來,下毒這手段並不是他真正選擇的殺死流浪漢的手段,它好像隻是凶手讓受害者失去反抗能力的手段之一,就跟用棒球棍擊打受害者頭部一樣,隻用來使受害者在凶手做‘剖腹手術’時不被乾擾。
無意識地搓了搓發際線,她露出煩惱神情。
詭異的行為最難推到心理源頭,看了心流影像後,易家怡感到自己心間疑問沒有變少,反而更多了。
轉身走到角落,撕開一顆話梅糖,家怡將之含入口中。品著酸味,沉靜了一會兒才折返。
“凶手將受害者肚腹破壞得很厲害,但我嘗試恢複時發現,這裡有深入傷是可以連成線的。”許君豪指了指受害者肚子從上而下的一條線。
“這是什麼意思?”劉嘉明皺眉問詢。
“……”許君豪皺起眉,陷入沉吟。
“凶手可能並不是最初就在受害者肚子上胡亂插刀,他很可能先這樣從上而下地剖開了受害者的肚子,做了一些事後,才亂劈亂砍一通,破壞了受害者肚腹的原始傷口。”家怡見許君豪似乎感到要組織起語言十分困難,便開口代為講解。
許sir是根據專業分析去判斷,是以有許多專業信息攪合在大腦中,他有一些想法,但需要知識佐證。講出的每一句話都要負責,是以必須非常謹慎地措辭,不能武斷地總結。但又要讓警探們立即明白他的感受,那就更難表述了。
但家怡不同,她沒有那種龐大信息中尋找最貼切內容的困擾,她隻要將自己看到的說出來就好,是以更容易描述,也更篤定不猶疑。
許君豪不知其中由來,隻覺得家怡仿佛知音般,還是很聰慧的知音。
他才嘀咕個線頭,她就已經想透他的猜測了。
“對,我有這一層猜測。”許君豪收回指示傷口的手指,從家怡的肯定語句中得到許多信心,講話也更順暢起來:
“我仔細分析過這道長刀口,手法並不很穩,絕不是醫生。凶手使用的器具也並不十分鋒利,所以他並不是‘劃’開這一道,而是‘切割’‘拉鋸’。”
許君豪模仿了一個一邊切一邊拉的動作,這更像是普通人下廚時用小刀切肉塊的動作。
“但從這一道傷口仍可以看出,他腕力不弱,切得仍算很穩。
“使用的是右手,應該是慣用手。”
探員們依次做著記錄。
“從傷口出血情況等判斷,凶手在受害者活著時就劃下來這一道。”許君豪繼續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