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風刀割般刮過城外空曠的戰場, 枯草被踐踏得七零八落,暗紅的血色自城牆往外蔓延, 幾乎把大地染紅。
橫七八豎的屍體倒在斷壁殘桓之間, 亂糟糟地堆疊著,有燕然軍,有城頭摔下來的守城軍, 更多的還是連薄甲都不曾穿過的奴隸。
他們生前如野獸一般拚死搏殺,死後反而能安靜地臥在一處,不分彼此。
在幽昧的月色下,這景象如同人間煉獄,顯得格外殘酷可怖。
城樓上, 一身戎裝的皇帝正有條不紊地下達命令。
四周的火把儘數被點亮, 換防的守城士兵們安靜地佇立在自己的崗位。
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扛過幾波敵人的進攻,但隻要看見那麵象征帝王的華蓋,就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總能升起一點希望和慰藉。
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運輸物資的後勤兵們不斷來來往往, 蕭青冥計劃中所有準備的東西, 都已經陸續堆放到甕城中的空地上。
這些天以來, 蕭青冥每日隻睡不到兩個時辰,眼中紅血絲密布, 眼底的青黑不得不用粉掩飾。
即便如此,每當他出現在人前, 必是精神奕奕, 泰然自若的模樣,仿佛燕然聲勢浩大的十數萬大軍,不過是他揮手即滅的烏合之眾。
出於謹慎,蕭青冥的全盤謀劃並未告知任何人, 甚至包括身邊的近臣書盛和秋朗。
每個人隻知曉自己該負責的一部分事情,直到昨日,他才將最後一張英靈卡摧眉召喚出來。
喻行舟並不是蕭青冥計劃中的一環,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得到透漏,隻能從對方這幾日的行程和要求的材料中勉強猜測一二。
起初,他並不認為那些兒戲般的小伎倆能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
他已經動用了自己的私印,冒著極大的風險,暗中抽調了一部分邊軍和地方軍,快速趕至京城勤王。
如果能裡應外合出其不意嚇退燕然大軍固然好,最不濟,也能拚死護住皇帝突出重圍。
作為攝政,喻行舟總理國政,昏君當朝的五年來,他的羽翼勢力遍及朝堂,調動軍隊不算難事,但不經過皇帝諭旨私自調兵,終究有謀反的嫌疑。
放在從前,玩家扮演的昏君自然不敢把他如何,然而如今的皇帝一夜之間性情大變。
帝心難測,這樣的舉動是否會引起不滿和猜忌,事急從權,喻行舟也顧不了那麼多。
直到皇帝作出的部署越來越多,手下的神秘下屬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就連敵人也仿佛聽從了皇帝的指揮,乖乖鑽入了預先設計好的戰場。
借著昏暗的火光,喻行舟細細端詳著蕭青冥,他的眉眼無疑是極英俊的。
眼窩深邃,揚起的長眉裁如刀鋒,微笑時眸間炯炯生光,自有一股萬事儘在掌中的從容不迫。
眼下他神態肅穆而專注,自內而外沉澱下一股堅定且綿長的力量。
叫周圍的人不知不覺仰賴他,依靠他。
喻行舟微微出了神,直到身邊的吏部尚書厲秋雨接連喚了兩聲,才回過神。
“何事?”
厲秋雨暗暗打量剛剛領旨的摧眉,低聲問:“攝政此前可曾見過此人?”
喻行舟眉心微微蹙起又鬆開,細長指尖撚過袖口,緩聲道:“未曾。”
“怪了,竟然連您也不知。”厲秋雨左右也想不出頭緒,皺起眉頭。
“陛下就算不經過吏部提拔官員,好歹也應該知會一聲,包括之前的秋副統領,還有太醫院那位年紀輕輕的太醫,這已經是第三個了。”
“不知出身來曆,更沒有經過科舉,甚至沒有舉薦,連名字都沒聽過,仿佛石頭縫裡冒出來的一樣。”
厲秋雨有些發愁:“這樣不合規矩啊,陛下莫不是對吏部有不滿?要削弱六部的權利嗎?”
喻行舟輕輕一哂:“削權?你覺得這就是最壞的結果了?”
厲秋雨愣了愣:“難道不是?”
按舊例,左右丞相統領百官,下轄六部,如今右丞相梅如海不濟事,失了聖心,又有喻行舟這位實權攝政,相當於取代了丞相地位。
國家大事都繞不開他們,隻要攝政和六部不搞主和和主戰的黨爭,齊心協力,在朝堂上幾乎就可以架空皇帝了。
如今皇帝想要集權,權利從誰那裡奪?自然是攝政和六部。
至於其他品階低一些的文臣,連和皇帝爭奪權利的資格都沒有。
官員從科舉中選拔,再由舉薦人在皇帝麵前舉薦。
那麼絕大部分人員都要經過吏部,或者在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高官。
其間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網,自然而然就結成各種黨派和勢力。
現在皇帝突兀地提拔了一些從未見過的人,無疑是把官員原本的上升通道撕開了一道口子,自己強硬地插手進去。
皇帝自然有這個人事權利,但問題是,曆朝曆代的皇帝都幽居深宮。
沒有旁人推薦,或者花上十幾二十年時間自己慢慢培植,他們怎麼可能從全天下的茫茫人海裡,找出才德兼備又忠心的人才?
比起皇帝這幾日突然顯現的明君之象,這才是令厲秋雨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喻行舟若有所思地道:
“現在陛下能找來三個,說不定過幾日就能找來六個,甚至十個,到時候,陛下手裡可用的人越來越多,你猜,朝中會怎麼樣?”
厲秋雨眉頭越皺越緊:“那……不成了陛下的一言堂?”
“嗬。”喻行舟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你們真正應該擔心的,是會不會有朝一日被陛下撤換掉,提前退休才是。”
厲秋雨悚然一驚,這個可能性他不是想不到,隻是實在不願往這方麵深想。
畢竟從前的皇帝吃喝玩樂還來不及,哪裡會管這些雜事?
可現在,右丞相梅如海今天還在閉門思過呢!
自古以來,哪個文官不想當宰相?嘗試過大權在握的滋味,倘若還在壯年一朝被罷官,回鄉養老種田,那感覺隻怕比死還難受。
危機感一瞬間壓過敵軍破城的恐慌,厲秋雨冷汗津津,勉強笑道:
“多謝攝政大人提點,下官明白了,陛下已經不是過去的陛下了。”
兩人說話間,那廂,督造局總管已經命人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欽天監監正神色凝重地觀察著測風的羽葆,道:“陛下,現在風力正是強勁,風位略微有些偏移。”
“最大的問題是,敵人營地範圍比較大,我們還不能確定具體落點,畢竟從空中墜落,有可能偏得很遠。”
“放心。”蕭青冥仿佛早有腹案。
他隨手一招,一直蹲在他肩頭的小鸚鵡晃悠著腦袋,靈巧地抓住他的手指。
他輕輕撫摸著小鸚鵡毛茸茸的腦袋,微微一笑:“養鳥千日,用鳥一時。既然偷吃了朕的靈丹,總要有點用處吧,嗯?你說是不是?”
小鸚鵡打了個寒顫,慫嘰嘰地歪頭看著主人:“啾?”
“彆裝傻。”蕭青冥慢悠悠地道,“朕要確定的目標,之前帶你出來,已經教過你的,你飛到那邊有光亮的營地去,再確認一下那個地方在什麼方位,回來告訴朕。”
“小心點飛,雖然隻是隻鳥,也免得被人下鍋煮了吃。”
監正和督造局總管狐疑地看著這隻寵物鸚鵡,忍不住心中打鼓,皇帝怎麼時而靠譜時而荒謬呢?
一隻養在籠中的寵物,又不是草原上熬了十年的鷹,哪裡懂這麼複雜的事?
哪知道小鸚鵡咻地一下就撲扇著翅膀飛了出去。
嬌小的身影轉眼消失在風中,被夜色掩護著,往燕然軍大營飛去。
為了追求出兵的迅疾,燕然軍大營離城牆並不很遠,隻有不到三裡地。
這個距離相當近,甚至有種故意引誘守城主將出城偷襲營地的味道,畢竟以野外戰力而言,燕然軍穩穩居於上風。
小玄鳳原本視力不佳,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靈蘊丹的關係,不止腦子變得聰慧異常,就連眼神都犀利了不少。
小鸚鵡盤旋著飛了一圈,很快飛回主人身邊,它抖著翅膀對準一個方位不斷小幅度往返,嘴裡清脆地叫:“那邊,那邊!”
彆說監正和督造局總管,其他人看見這一幕無不驚詫得目瞪口呆,皇帝連養的寵物鳥都這麼神嗎?
蕭青冥摸摸它臉頰柔軟的絨毛,讓它站回肩頭,隨即收斂神色,淡淡道:“開始吧。”
幾人醒過神,激動應聲:“是!”
※※※
燕然大營。
太子帥帳之內,幾個萬戶將領都在,吵吵嚷嚷爭論著明日的進攻,由誰來承擔主力。
這幾天接連不斷使用砲車和衝車,啟朝的城池雖看著灰頭土臉,但實際上想光靠石砲把這樣高大的城池砸垮,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從殺傷和心理上震懾對麵守城士兵的威力,不可小覷。
最開始的時候,士兵們在將領的嚴格督戰下,還能死死守住城頭不躲不退。
隨著時間的推移,燕然軍一波又一波的強悍攻勢,已經開始出現小範圍後退和躲閃的現象。
啟朝的中央禁軍多年不曾上戰場,軍中多是些貴族勳貴塞進來鍍金、或者混口飯吃的關係戶,有經驗的可靠老兵少得可憐。
吃空餉、喝兵血是禁軍將領們公開的秘密,平日裡更是疏於操練。
哪怕蕭青冥神仙附體,黎昌是再世軍神,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天內提高他們的戰鬥力。
能勉強跟燕然打個有來有回,無非是依仗守城和地利和主場優勢,還有皇帝宣稱有糧食有援軍,尚能支撐著一口氣。
一旦叫他們知曉這都是皇帝“善意的謊言”,隻怕還沒等燕然軍殺進來,就要先嘩變了。
副將阿木爾將情報整理好,交給太子,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
“殿下,雖然我們原本計劃逼迫蕭家天子投降的願望落空,不過現在看來,啟朝國都的防禦能力,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弱嘛。”
鐵心點點頭:“跟我們探子聯絡的那個叫童順的太監,好像已經被蕭家天子殺了,真是可惜,否則有這個內應,攻城可容易多了。”
鐵心和鐵木兩兄弟是太子的心腹愛將,哥哥鐵心人高馬大麵色黝黑,弟弟鐵木有些胖,看著憨傻,卻比哥哥更精明。
鐵木嘿嘿笑道:“末將猜測,原本那蕭青冥根本沒準備和我們打仗,否則怎麼會連防禦工事都沒做好?”
“南麵這麼大的破綻漏出來,否則就那一高一矮兩堵牆的陷阱,起碼也得填進去上萬奴隸。”
阿木爾讚同地歎道:“確實如此,進攻這樣大一座都城,按理來說,起碼得圍上幾個月,消耗城裡糧食和軍械,慢慢把人心壓垮,最後逼迫對方議和,沒想到這麼順利。”
“去年二王子攻打幽雲府,也足足圍了五個月呢!從春天打到秋天……”
幾人想到去年幽州首府——幽雲府之戰,都忍不住有些感歎。
當時幽雲府的城池被守得如同鐵桶,針都插不進去一根,二王子久攻不下,差點都要放棄了,隻盼著啟朝送點奴隸財帛,拿了走人。
誰知道朝廷像聾了瞎了一樣,隻當看不見,彆說援軍,就連補給都沒有給幽雲府送一點。
當時幽州大部分土地和城池都還在啟朝手中,若是全力一搏,最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與其說幽雲府是被二王子攻打下來的,倒不如說是被朝廷放棄,活活被耗死的。
這一放棄,十萬軍民化為白骨,如今,便輪到京城遭此劫難。
鐵心兩兄弟興衝衝請戰:“殿下,不如讓我們明日決戰吧,一鼓作氣,衝垮城頭!”
蘇裡青格爾坐在上首,把玩著手裡一根馬鞭,對他們的請戰一言不發。
一旁沉吟不語的蘇摩,這時反而皺了皺眉:“我總覺得哪裡不妥。現在未免太順利,從蕭青冥最近的情報來看,他不像傳言中那樣無能昏庸。”
“太子殿下,我認為,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謹慎小心。”
“彆忘了,第一天的時候,我們不就吃了個大虧嗎?”
他不提還好,另外兩個萬戶羅樹和格亞,一聽這話就一肚子火氣。
第一天吃大虧的,可不就是他們倆嗎!
其他幾個萬戶頓時朝他二人看過來,大王子的親信萬戶一直呆在角落裡,沒多少存在感,也沒有被蘇裡青格爾針對,部下保存完好。
他的眼神帶著明顯的幸災樂禍:“不過區區雕蟲小技,竟把你們給坑得團團轉,二王子若是知道,隻怕該後悔讓你們跟來。”
“還是乖乖呆在草原放羊得好,至少不會給太子殿下丟人現眼。”
羅樹和格亞瞬間臉色鐵青。
他二人的母親都曾是燕然在草原上四處擄掠來的奴隸女子,出身不好,從小就飽受歧視。
所幸二人不甘弱者的命運,靠著一刀一槍的拚殺,成功在軍中獲得一席之地。
自從升到萬戶,手下軍士擴充編製破萬,再加上隨軍軍奴,戰鬥力非同小可,他們便有了與上層貴族博弈的資本。
放在往年,隨便一個滿員的燕然萬戶將領,在野外,都能把啟朝軍隊打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他們也不是沒有攻打過城池,按以往的經驗,架起砲車衝車對轟一輪,扛著雲梯衝殺一輪,隻要打壞城裡砲車。
但凡讓他們衝上城牆,啟朝士兵一個個弱不禁風,又沒有勇氣,十個八個也不夠他們一個勇士殺的。
就算碰上難啃的骨頭,也大可四麵圍困,不斷襲擊攻城,把烏龜殼一點點敲碎,叫對方寢食難安夜不能寐,在絕望中等死。
他二人哪裡想過會有如此憋屈的時候。
第一輪攻擊,沒有絲毫建功不說,還憑白損兵折將,雲梯都立不起來一架,前方衝鋒的勇士活生生在眼前消失了!
兩個萬戶加起來,把軍奴也計算在內,滿打滿算也才兩萬五,一下子就少了上千,裡麵起碼有五百以上的披甲精銳!
最可氣的是,對麵城牆上的啟朝士兵毛都沒掉一根,就連箭矢都沒有消耗太多,殺傷力最強的重弩車和砲車也沒啟用。
這戰損比,基本等於已方白給。
羅樹和格亞的心都在滴血,每個披甲精銳都是無數資源堆起來的,可不像那些可以隨便當炮灰的奴隸。
本以為吹響了收兵號角,兩人的部下可以喘息一下退下去修整,減少損失,哪怕根據新的防禦情報調整策略也好。
誰知,緊跟著的軍令,竟是叫他們繼續佯攻,而且還要猛攻,來掩護後方大營轉移,叫啟朝守城兵多麵起火分散兵力。
這下可好,他倆的先頭部隊做了趟雷的墊腳石,其他萬戶輕輕鬆鬆繞到南麵,找到破綻進攻,一個比一個衝殺得猛,越發把他倆襯托得無能。
他們簡直要恨死蕭青冥和黎昌,挖陷阱乾嘛隻挖一半?全部挖了多好!
“好了,都彆吵了。”蘇裡青格爾揚起馬鞭隨手揮舞一下,鞭尾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響。
“伯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擔心這兩日蕭青冥故意放出假消息示弱,好叫我們放鬆警惕,今夜派人襲營?”
蘇摩摸著大胡子頷首:“我若是他,必定如此。”
蘇裡青格爾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放心吧伯父,我早就防著這一手呢。其實,我倒是非常希望他們快點來。”
“一直縮在烏龜殼裡才令人頭疼呢。我們連續兩天兩夜猛攻,投過去的石砲消耗的太快了。”
“還有其他的攻城器械,雖然奴隸營一直在趕製,可是消耗量遠遠超過預計。”
“拖下去,對我們不利。”
他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壯碩的胸肌把甲胄撐得滿滿當當,狼一樣的眼神精芒閃爍:
“今夜,我會親自帶人巡夜。對麵若是敢派人偷襲,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
所謂夜間襲營,無非是趁著夜深,士兵們睡夢正酣,突然打開城門,大隊騎兵衝入敵人營地,殺個措手不及。
但若戰鬥力過於懸殊,又或者是營地早有防備,夜間襲營幾乎不可能成功,反而成了白給。
更有甚者,趁著城門來不及關閉,尾隨敗兵殺入城中,就更賠了夫人又折兵。
蘇裡青格爾對自家精銳的戰鬥力自信滿滿,他夜裡親自帶兵守夜,已經是給了蕭青冥天大的臉麵。
子時過去,將領們都回到自己帳中休息,到了醜時,正是士兵們睡得正沉的時候。
營地裡,巡夜的衛隊時不時來往走動。
接連兩日沒日沒夜的血戰,大家夥兒都有些疲憊,好不容易今夜能休息一晚,有些值守的兵卒,偷偷跑到帳篷角落的陰影處,打個盹躲懶。
一個燕然軍打著哈欠昏昏欲睡,另外一人推了推他的胳膊:“彆睡了,聽說今晚太子殿下親自守夜,被他捉住,你可就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