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擠在人群中的、被罰去清掃馬廄的前指揮使左遇明,甚至還有滿腔憋悶的陳玉安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皇帝,怔怔聽著君王的承諾。
從燕然圍城之戰,到全軍比武,再到禦前演武,青年帝王一次又一次用事實告訴他們,什麼是君無戲言。
皇帝從來都沒有將他們視作可以隨意搪塞和欺騙的炮灰,他說的每一句承諾,都必定實現。
偌大的演武廣場,成千上萬的士兵們,竟沒有一丁點雜音,唯有風聲,唯有諾言,唯有一顆顆激烈跳動的心。
台上的皇帝迎著颯颯疾風端然而立,冠冕垂下的珠玉搖曳擊鳴,燦金色的陽光流淌在飛龍玉鳳的龍袍上,為他披上一層威嚴煊赫的金紗。
“所有皇家禁衛軍的軍人,朕都將賜他此‘皇’字刺青,彰顯身份,榮耀後人,從今往後,但凡身上帶著皇家禁衛軍印記的軍人,隻需行軍禮,再也不必行叩拜大禮。”
“廢除軍法中致殘肉刑,上官不可□□打殺,受到任何不公待遇,皆可尋軍中軍法處鳴鼓伸冤。”
蕭青冥灼灼目光掃視全場,聲音沉著,莊重如山:“諸位將士們,印記紋在卑劣者之身,它是卑劣的象征,紋在英雄之身,就是榮耀的象征。”
“朕堅信,不出十年,皇家禁衛軍的烙印將成為天下人所崇敬的標誌!”
青年帝王從容伸出一隻手,緩緩道:“那麼,有人願意第一個接受朕的賞賜嗎?”
廣場有短暫的靜默,眾人似乎都還在消化這番震耳欲聾的承諾。
書盛揚聲道:“接受刺青者,需除去甲胄,脫去上衣。”
士兵們又是一陣騷動,禁軍將士倒還好,那些身負奴隸烙印的幽州兵們,對當眾袒露自己的奴印尤為猶豫。
蕭青冥並不著急,依然耐心地等待著。
此時,台下驀然響起一聲大喝:“末將先來!”
在場所有人紛紛側目,陸知長身而起,乾脆利落除去甲胄,又解開腰帶,一把將軍裝上衣扯開脫下,就那麼拎在手裡。
在眾目睽睽之下,悍然露出腰間屬於燕然人的奴隸烙印。
他大步往前,咧著嘴角,迎著眾人各異的目光,目不斜視,豪邁踏上看台。
袒露著上身的陸知,朝著皇帝半跪行禮,顫動的嘴唇依然難掩激動。
蕭青冥對他的身先士卒並不意外,微微一笑:“其他士兵們優先刺青於手臂,不過陸指揮使,就刺在腰間好了。”
陸知一愣,有小太監引著他俯臥在長條凳上。
精通刺青的太監準備好所需工具,將他腰間奴印處反複擦拭,先為他敷上太醫院白術太醫配的麻藥,將銀針沾上墨汁,按照皇室禁衛軍標記形製,一點點熟練地將墨汁刺入皮膚。
比起滾燙的烙鐵,和豬狗不如的生活帶來的痛苦,這點針刺之痛於軍人而言,不過毛毛雨。
陸知甚至覺得自己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側著頭趴在凳子上,看台上下,演武場四周,成千上萬雙灼熱的視線,都聚精會神盯在他腰間。
若是放在昨日,他不知道自己在激憤之下會做出怎樣的惡事來。
或許會雙眼赤紅,揮舞他的拳頭,拔出他的劍,將任何敢於嘲諷他、瞧不起他的人,統統置於死地。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隨著時間一點點推移,他腰間一個嶄新的刺青逐漸成型,徹底蓋住了原本的奴印,那處皮膚有些麻癢,有些發燙,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彙聚在此一般。
如果說昨日亮出奴隸烙印的時候,是陸知人生最羞恥的時刻,那麼他此生最榮耀之時,大抵就是現在了。
很多年以後,他領軍大敗燕然,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亦或者封狼居胥,成為史書上一員名將,他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今天,記得此時此刻。
——他袒胸露背,粗鄙無禮,以恥辱之身,成為陛下的首位禁衛親軍。
等待的時間,蕭青冥再次轉頭看向台下,已經很多士兵們反應過來,開始往看台放心擠,也有人還在猶豫,比如被狠削了一頓的陳玉安等人。
蕭青冥慢條斯理地道:“朕說過,此事全憑自願,絕不強求,朕不會怪罪。”
以陳玉安為首的一些殘存的勳貴子弟,實在不願與這些低賤出身的家夥刺上同樣的刺青,這意味著他們將從身份上被徹底“平等化”,從此與這些人下等人再無區彆。
陳玉安自從輸掉了演武,在禁軍上下麵子都丟光了,早已盤算著脫離禁軍,他們這些勳戚又不是沒有彆的出路,大不了再告了家中長輩,尋個彆的清貴差使。
他一咬牙,忍著痛,上前一步道:“回陛下,我等願退出禁軍。”
他身後一些親兵和幾個指揮使有些猶豫,但沒有了陳玉安這個太後外甥作為依仗,他們即便待下去,也很難出頭,隻好跟著點頭。
蕭青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也沒有食言,乾脆頷首道:“可以。不過,一旦退出就再也不能回來,可不要後悔。”
陳玉安幾人心中不屑,這有什麼好後悔的,不過是不做低賤的武夫罷了。
待陸知第一個完成刺青,蕭青冥左看右看,滿意地點點頭。
有了他的帶頭,很快,看台下等著刺青的禁軍和幽州兵已經排起了長隊,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
書盛立刻叫一群早有準備的刺青太監們,挨個將器具備好,侍衛們支起一個個小帳篷,將隊伍們分流到一個個小帳篷中,大大加快效率。
不斷有紋好皇家禁衛標記的士兵們從帳篷裡走出來,尤其是幽州兵們,前後精神氣如同脫胎換骨般,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大多數人的烙印都在胳膊上,平時都纏著白布,連洗澡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見,現在反而大喇喇地露出赤膊,將新的刺青展示給所有人看。
燕然人的奴印被覆蓋掉,完全看不出來了,那裡唯有一個“皇”字。
昨日的恥辱,成了今日的榮譽,青黑色的圖案,向世界昭示他們的新生。
蕭青冥示意書盛打開第二個盒子,裡麵盛放著一疊寫滿了字並且蓋了朱印的紙。
眾士兵們好奇地看著他,看皇帝鄭重的神情,難道還有比刺青更重要的事?
蕭青冥輕一抬手,那些曾為皇帝傳話的侍衛,在書盛的指揮下,早已在人群中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廣場再次漸漸安靜下來。
蕭青冥俯視眾人的目光威嚴深沉,一字一句鄭重道:“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份榮耀是不需要物質和生活來支撐的,朕的每一句承諾都落到爾等今後生活的方方麵麵。”
“否則,無論說的再天花亂墜,也隻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今後,在皇家禁衛軍中,朕會委任文書官,開設習字掃盲班,每一位皇家禁衛軍的軍人皆可在軍中讀書識字,將來其子女,也有學堂的優先入學權。”
說道此處,不僅是下方的士兵們騷動不已,看台上的文官更是大驚失色,就連喻行舟都忍不住驚訝地看向他。
竟然讓武夫讀書習字?簡直聞所未聞!
他們都是官場上的人精,哪裡不懂皇帝此意,分明是為將來武將入朝為官做準備。
原以為軍中比武作為晉升渠道之一,已是極大的恩典,萬萬沒想到,這樣一來武人的上升通道瞬間擴寬了數倍不止。
剛才退出了禁軍的陳玉安等人,全都震驚了,皇帝竟然有這個打算,對一群泥腿子?怎會如此?!
然而蕭青冥拋下的重磅炸彈還沒有結束,他從盒中取出一張紙,那是一份契約書。
皇帝下麵開口的第一句話,宛如給烈焰澆了一桶油,炸得整個廣場金星亂冒,沸反盈天。
“這裡,是一份田契,二十畝田。由朕親自授予給每年年底,通過皇家禁衛軍考核的每一個合格軍人。”
“你們在軍中服役時,由你們的家人代為照管,若是出身幽州,將來收複故土,可以將田地置換到諸位故鄉。”
若說皇帝之前的承諾,隻是叫人驚訝,每人授田二十畝這件事,就徹底將整個禁軍上下全體引爆了!
廣場亂哄哄一片,眾人皆是不可置信,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焦急,狂喜,疑惑,震驚,無數張表情彙聚成一聲聲急切的詢問,真的嗎?沒有聽錯嗎?他們能分到土地?
那些跟隨陳玉安退出的人,徹底慌了,他們也許不差那二十畝地,但那可是土地啊!這世上最寶貴的財富!
連最普通的士兵都有二十畝,那軍官呢?將軍呢?
他們幾乎是以憤恨埋怨的眼神,望著昔日馬首是瞻的對象,恨不得現在就回去向陛下請罪求饒,請求對方收回成命。
看台上,陸知第一個從蕭青冥手裡領到了田契,無數火熱的目光死死盯著他手上那張薄薄的紙。
它明明輕得沒有重量,陸知卻覺得手裡仿佛燃燒著滾燙的火,托舉著沉重的山。
他不斷吞咽著唾沫,雙手發顫,幾乎握不住一張輕薄的紙。
陸知不識字,蕭青冥便叫書盛為他一一念出來。
“皇帝賜曰:朕念皇家禁衛軍指揮使陸知忠君體國……特賜予軍田二十畝……田契三年內兌現……”
他茫然又怔愣地看著台下情緒洶湧的禁軍士兵,又看看周圍眼光或震撼、或感歎的文臣武將,還有那些剛剛從帳篷走出來,紋上了新的印記的幽州兵們。
一張張想要相信又不敢相信的、想要希望又害怕失望的臉孔。
沒有人會理解一群城破家亡,向敵人屈膝投降變成奴隸的軍人,內心有多麼悔恨痛苦、憤世嫉俗、敏感自卑。
沒有人會為一群窮苦人出身的泥腿子,一群大字不識的匹夫,一群戰場上的炮灰,給於如此用心,如此厚重的賞賜和尊重。
除了一人。
陸知微微抬頭,眼睫輕顫,不由自主看向身邊雍容含笑的青年帝王。
對方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陽光照亮了他的雙眼,既沒有冷漠輕視,也沒有憐憫同情,更沒有故作和藹。
他隻是那麼淡淡地看著自己,像是對待任何一個官員,臣民,百姓,一個普通人。
像一顆散發著光與熱的恒星,一視同仁地照亮著所有人。
也不知怎麼,陸知突然感到一種濃重的情緒,滾燙過胸口,湧上眼眶和鼻尖,他趕緊把腦袋埋下來,緊咬牙關不發出任何一點軟弱的聲音。
可是一顆顆淚珠卻無法遵從他的意誌,不斷從眼眶裡滾落,一滴滴打濕了手裡的田契,落在紅得刺眼發燙的璽印上,暈開淺淺的朱花。
陸知一隻手顫抖著捂住半邊臉,腦海嗡鳴一片,全身灼熱的血液仿佛逆流著,流過四肢百骸,淌過勃勃胸膛,汩汩衝擊著心房和眼眶。
躁動著,叫囂著,想要痛哭失聲,想要仰天長嘯。
他失去的故土,死去的父母,離散的兄弟們,能看到嗎?
那些在戰爭和苦難中流落的同袍和父老,能看到嗎?
他們曾經一同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鄉,可是今天,有人補償了他們,一個新的歸宿。
他們有家了,有家了!
不遠處廣場上,傳音侍衛們開始同時向四周的每一位軍人,宣讀皇家禁衛軍的宣誓誓詞。
誓詞簡單而朗朗上口,哪怕任何一個不識大字的婦孺都能聽懂:
“我等皇家禁衛軍,宣誓永遠護衛我們的國家,保護我們的百姓,效忠我們的君王……”
“我們將奮勇殺敵,永不退縮,一往無前……”
“我們將與同袍戰友,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我們將與家國百姓,榮辱與共,共死同生!”
陸知再也抑製不住不住,喉嚨一團熱氣哽咽,發出壓抑的、氣息顫抖的嗚咽,熱淚從指縫間滾滾流淌,終於痛哭失聲。
當誓詞宣讀完畢,士兵間漸漸傳來無數啜泣哭聲。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逐漸不約而同,唱起一首古老的軍歌,歌聲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從稀疏變得越來越嘹亮,莊嚴且肅穆地回蕩在廣場上空,回蕩在每個人耳邊:
“赳赳武夫,公侯乾城,敵有兵戈,吾有血肉,保家衛國,誌所向也……”
“誌之所趨,窮山距海,不能限也。誌之所向,銳兵精甲,不能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