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行舟莞爾一笑,說來說去,就是忽悠他不上課。
“好吧,臣答應陛下就是。”
他在原地沉默片刻,仔細思索著近日來皇帝的各種政策和做法,再三猶豫,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似乎有意在推翻很多東西。”
“最開始隻是掃除禁軍中的一些蛀蟲,後來又費儘心思,著力提升武人的待遇和地位。”
“日前,又是叫臣主持田畝清丈,又是廢除了皇莊的莊戶製度。”
“臣聽聞,陛下竟然讓那些莊戶自己推舉代表,代替內務府的太監管理皇莊。”
喻行舟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臣不得不多問一句,陛下此舉隻是局限於皇莊之內,還是將來,在清查完成京州的田地後,也要讓那些農村裡的農民做類似的安排?”
“千百年來,皇權不下鄉,鄉間都是由當地大戶和宗族代為管理土地,和土地上一切的人和事。”
“您要處置那些死不足惜的太監,不會有大臣們說什麼,因為太監隻不過是皇室的家奴,陛下要殺要剮,都無所謂。”
“陛下若隻是心血來潮也就罷了,聽今日這番話,似乎還有彆的打算?”
“請恕臣不得不提醒陛下,天家統治的根基,正在與這些鄉間的大戶,地主士紳,以及各地龐大的世家。”
“陛下可以限製他們,但絕不能像排除掉這些太監們一樣,將他們從管理階層掃出去。”
“不依靠士紳大族,偌大的國家,數千萬百姓,誰來替陛下管理?”
喻行舟說到這裡,語氣已有幾分警告:“陛下要改革也好,變法也罷,隻是,務必三思,千萬不要造自己的反!”
蕭青冥一言不發聽完這番話,忽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喻行舟有些莫名其妙:“陛下?”
他很快收斂笑意,意味深長地望著喻行舟:“老師所言,朕很明白。”
“你會如此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見識過另外一股力量有多麼強大。”
“老師放心,朕非常明白,朕的統治根基源於什麼,朕不會造自己的反。”
不等喻行舟舒一口氣,蕭青冥微微一笑,抬起右手,五指用力握攏:
“不管反對的聲浪如何強大,不管將來朕要麵對何種敵人,朕的意誌,必將貫徹到底,永遠不變。”
他目光悠遠,一股發自內心的渴望衝口而出,那是他自幼時就立下的願景。
“朕不僅要中興這個衰落的國家,朕還要建立一個人人能吃飽穿暖,有尊嚴的生活,有活躍的思想,可以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比現在更加富裕,自由和強盛的國家。”
蕭青冥輕聲道:“朕知道,這很難,朕已經準備好,會用一生的時間去踐行。”
“不知老師你……”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喻行舟正以一種震驚的,愕然的,有點懊惱又激動的眼神死死盯著他。
蕭青冥愣了一下,略微蹙眉:“你怎麼——”
話音未儘,喻行舟突然撲了過來,像是完全拋棄了長久以來偽裝的端莊如玉,什麼斯文爾雅沉穩持重,統統被拋諸腦後。
他用力將蕭青冥抵在禦書房的書桌上,死死扼住他的肩頭,另一隻手緩緩的,靠近對方的臉,指尖甚至帶著一絲細微的顫抖。
他神態惶急,目光尖銳,黑沉的眼底,是某種被他竭力壓抑的,叫人看不懂的情緒。
“你還記得……你竟然還記得……我以為你……”
蕭青冥錯愕地睜大雙眼,對方手勁力道之大,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過了。
不等他反應過來,喻行舟的手已經重重地捏住了他的臉頰,用勁擰了一把!
蕭青冥:“?!!!”
他吃痛地捂住臉頰,腮邊被捏紅的一小片皮膚,緋色一路蔓延到耳根。
蕭青冥噴薄而出的怒火,被嗓子壓住:“喻、行、舟!你以下犯上!”
“彆以為你有帝師的身份朕就不能拿你怎麼樣!”
他一把拽住喻行舟的衣領,用手肘的力道將他頂開,一路壓迫著他猛地朝前推,直到將人撞到文華殿的朱紅金龍立柱上,撞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喻行舟後背抵上一片冰涼,他仿佛這才勉強找回理智,隻是胸膛依然劇烈起伏著,黑沉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近在咫尺的雙眼。
那裡儘是蕭青冥看不懂的東西,濃鬱得如同化不開的霧。
灼熱的呼吸撲上彼此麵頰,蕭青冥怒色不減,若換做是旁人,接觸到皇帝盛怒而威嚴的視線,早就嚇得跪在地上連連請罪了。
偏就喻行舟臉皮厚如城牆。
他非但沒有懼怕,反而因蕭青冥臉頰上一抹自己弄上去的紅印,盯了好一陣。
蕭青冥眉頭一下子豎起來,惡狠狠地也抓了一把他的臉,猶嫌不夠,在他柔軟的腰眼上也用力擰了一把,甚至順時針轉了半圈。
立刻聽見喻行舟吃痛地發出一聲氣音。
喻行舟閉了閉眼,似有些尷尬於前所未有的失態,他握住蕭青冥的手,勉強從皇帝的鉗製下掙開,望著對方不悅到極點的眼,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
請罪也罷,討饒也好,或者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巧言令色哄一哄。
他嘴唇動了動,心神卻始終無法平複,他有滿腔的話想說,滿腦子的疑惑想問。
可最終,那些話都在對方生氣又疏離的眼神下,哽在喉嚨間,他垂下眼睫,竟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低聲告了罪,不等皇帝發話,就匆匆離開了文華殿。
蕭青冥愕然望著對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半晌無言。
“……吃錯藥了?”
他怎麼不記得喻行舟有莫名其妙發瘋的毛病?
那樣跑出去,好像是自己一堂堂皇帝,對臣子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臣子不堪受辱逃走了一樣……
被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原地的青年皇帝,呆了一陣,轉頭看看滿地狼藉——方才在推搡間,桌上一大堆奏折書本,還有一些小物件,嘩啦啦全掃了一地。
蕭青冥壓低眉骨,一肚子不爽,懶得去撿那些玩意。
倏然,他的目光在劃過一方小巧的紫檀木盒時,停頓了一瞬。
蕭青冥緩緩蹲下去,將木盒拾起來,上麵原本有一隻小鎖,許是落地的時候摔壞了,盒子打開,裡麵裝著的玩意撒出來。
他記得,這是他穿越前,很寶貝的儲物盒,裡麵放著不少平日素愛把玩的物件。
它一直被積壓在書桌一角,上麵墊滿了各種爛七八糟的折子和書法練筆畫稿,昏君幾乎不來這座宮殿,太監們隻是定期打掃,也無人敢動皇帝的東西。
竟然得以完整保存了好多年。
蕭青冥隨意翻看著裡麵的東西,有一些漂亮名貴的擺件玩意,一些久遠泛黃的書信,還有一些他親筆繪的字畫。
他將最上麵的一副字展開,素白的宣紙,熟悉的筆跡,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寫了一首詩。
“冰壺瀲灩接天浮,月色雲光寸寸秋。青冥映波飛鏡湖,一江星漢擁行舟。”
蕭青冥逐字逐句低聲念出來,恍惚間想起,那是他十三歲時,特意為喻行舟寫的詩。
那時他貪玩,帶著喻行舟去山中打獵,結果因為路盲,兩人與侍衛走丟了,在山野間丟了七天七夜。
好不容易回宮,他被先皇禁足在宮中,整整一個月都不許出去,也沒有外麵的音訊。
他在宮中百無聊賴,想著喻行舟總是笑他不會作詩,絞儘腦汁為他寫了一首,得意極了,禁足之期一過,就立刻帶著他的寶貝跑到丞相府去找他獻寶。
結果喻行舟稱自己要準備科舉,並不見他,詩也退還回來,還附帶一張小紙條,告誡他把心思都放在讀書上,不要玩物喪誌雲雲。
當即給蕭青冥氣了個倒仰。
從那以後,喻行舟忽然就在他的世界消失了一樣,既沒有告彆,也沒有隻言片語,甚至連書信也不曾著人遞來一封。
蕭青冥起初嘔著氣等著對方道歉,可是等了足足一年,也沒有等到。
一年後,十四歲的蕭青冥被冊封太子,聽聞喻行舟高中了狀元,十分高興。
時隔一年,當時那點氣悶他早就不在意了,彼時蕭青冥隻一心想著翰林院賜宴,自己又能見到對方。
賜宴那日,小太子蕭青冥大大方方帶著人前往翰林苑,心想著自己身為太子,自有容人的氣量,隻要喻行舟同他說幾句好聽話,自己也就免為其難原諒對方一年的不理不睬。
誰知,他在翰林苑筵席上等了半天,壓根就沒看見喻行舟的人,後來才有人告訴他,喻行舟早就離席了,分明就是對他避而不見。
往後又好幾年過去,老丞相喻正儒為國捐軀,先皇賜恩於他唯一的兒子喻行舟,一封聖旨冊為帝師,直至蕭青冥在那個渾噩的守靈之夜穿越,再也沒能見到他。
往事時過境遷的今天,蕭青冥細細撫摸著這卷泛黃的宣紙,本來以為已經忘卻的回憶不斷翻湧而上,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他身為皇長子,後來又是太子,除了喻行舟,他沒有第二個朋友,除了父母,也沒有對任何人付出過如此鮮明的情感。
年少最親密的摯友,最真摯的情誼,就這樣被喻行舟拋棄掉了。
明明是他放棄了他們共同的理想,汲汲營營,一步一步,爬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之位。
明明自己才是被辜負的那個不是嗎?
到頭來,何必又做出一副在意的模樣,好像他喻行舟才是一直守著曾經不放的那個人……
蕭青冥心中鬱鬱,一把將詩卷塞進木盒最底層,重新上了鎖,扔到一邊去了。
想起臉頰被捏出的紅印,他牙根一陣癢癢,喚來書盛,沉著臉嚴厲道:“去告訴喻行舟,他禦前失儀,從今日起取消經筵!”
“三日、不,七日都不許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