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寧州刺史馮章和永寧王府徹底垮台以後, 以惠寧城知府江辛為首的一眾貪腐官員,相繼被查處。
蕭青冥調閱寧州官員履曆,破格拔擢了一批被馮章等人打壓過的中下層官吏, 暫時填充空缺的官職,又讓花漸遇留在惠寧城,主持商稅改革事宜。
彙聚了大量織造作坊的柳絲巷, 如今已完全變了樣。
曾經仗著大戶作威作福的王氏作坊關門倒閉, 改建成了專門管理紡織商戶的地方,由花漸遇組織的寧州紡織業聯合會,正式在這裡成立。
除了曾經淩虐過女織工、劣跡斑斑的作坊商戶除外, 大部分織造作坊主都加入進來, 共同製定了一係列規範的行業準則。
包括頒布經營證, 改善用工環境和待遇,規定最低用工酬勞,不允許對工人人身傷害等,無論將來有工人或者商戶受到不法侵害, 都可以來聯合會申訴。
起初,許多依靠壓榨織工攫取利潤的作坊主和商戶, 對於聯合會的成立十分抵製, 這意味著他們要大幅提高對織工的工錢成本支出, 織出的布,價格和質量又未必能與惠民絲綢坊競爭。
很快,這些不願意加入聯合會的作坊商戶就後悔了,他們萬萬沒想到,惠民願意拿出機密的水力織機技術,向聯合會的全部成員推廣共享。
他們隻需要付出少量的所謂“專利費”,就能得到聯合會的技術使用授權, 並且將來無論哪家作坊有技術創新,同樣可以向聯合會申請“專利”,不光能獲得聯合會的獎勵,賺取彆人的專利費,還有來自朝廷和皇室的訂單優先權。
這條規定,讓幾乎所有惠寧城的織造作坊主沸騰了。
他們這時還並不明白專利費能有賺,他們隻知道,按照以前那種壓榨女工、壓低桑蠶等原料價格來賺錢的方式,徹底過去了,而現在,竟能通過這種方法與朝廷甚至皇家搭上線!
商人的社會地位有多低,這些飽嘗過官府、大戶和蛟龍會多重壓榨的中小型手工業作坊主最能明白,在他們心中,賺再多錢都比不上一塊刻有“皇家製造商”幾個字的牌匾。
那些沒能第一時間加入聯合會的大作坊,紛紛又腆著臉上門請求加入。
花漸遇早就料到有此一朝,搖著他的竹骨扇嗬嗬一笑:“現在聯合會門檻提高了,申請者必須先經過為期半年的考察期,並有超過五成以上的成員通過,才能申請成功。”
“現在想加入?先從考察期開始吧。”
大作坊老板們頓時傻眼,這意味著那些成員作坊都能用上新水力織機,而自己還用著已經淘汰掉的老織機,半年之後,這惠寧城的織造行業,還有他們這些人站的地方嗎?
整條產業鏈爭先以技術和工藝更新換代為動力,轟轟烈烈的新洗牌,已經於無聲無息之間拉開了序幕。
為了保證聯合會的公平,花漸遇按蕭青冥的吩咐,將惠民絲綢坊的產權讓渡給全體織工,不再擁有“皇家”名頭。
柳夢娘等最初一匹老資格的織工,在得知這個消息時,全炸開了鍋。
他們彙聚在工作的院子裡,議論紛紛,半是興奮半是茫然。
這個世道,從來隻有權貴從他們底層百姓手裡搶走田地財產,壓榨血汗,哪裡有反過來,權貴把自己的產業讓出來,給百姓的?簡直聞所未聞。
“花大人,陛下當真要把這間絲綢坊轉讓給我們?”
柳夢娘如今已是作坊裡最成熟乾練的一位女總管,陳芳和方珠兒幾人都在給她打下手。
她過去那身滿是補丁的單薄麻衣,早已換成了一身嶄新的紅色棉夾襖,臉頰上抹了淡淡的胭脂,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自信又充滿朝氣。
陳芳經曆過被丈夫抵債、蛟龍會販賣、被作坊欺淩後逃跑,又在柳夢娘和惠民絲綢坊的支持下,鼓起勇氣上街罷工遊行,氣質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
再也不是那個隻會哭哭啼啼,逆來順受的愚昧婦女。
她想了想,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可是我們沒有本金,湊也湊不了那麼多啊。而且,花大人以後不在,誰來管理作坊?我們這大部分都是女工,若是……又有人上門欺負我們,該怎麼辦?”
花漸遇微微一笑,道:“不用擔心,不一定非要金銀才能作本金,技術入股也可以,你們都是熟練的老織工了,對作坊的運作也很熟悉。”
“從今往後,惠民絲綢坊就屬於你們全體織工所公有的,你們之中技術實力最強的,比如夢娘,還有陳芳,又或者本金出資多的,可以組成代表,領導絲綢坊日常運作,並為將來的發展方向掌舵。”
“至於實際管理人,你們可以內部共同推舉,即便我不在,靠你們自己,一樣可以把惠民絲綢坊經營得有聲有色。”
他話音剛落,目光便看向柳夢娘,其他大部分女織工都把期盼的目光投注過來。
陳芳笑道:“如果是推舉的話,那柳姐一定當仁不讓。”
“是啊,我讚同!”
“我也支持柳姐。”
柳夢娘瞬間臉色漲紅,瞪大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我?你們……花大人……讓我做惠民的管理人?不,這麼大的事,我怕我做不來啊……”
她本以為自己以女子之身,做到一間偌大絲綢坊的大管事位置,已經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剛得知背後的大東家不是朝廷大臣,竟是皇帝本尊時,她每天晚上入睡,做夢都會笑醒。
現在竟然告訴她,天上不僅掉餡餅,還拚命往她頭上砸!
可是這麼大的惠寧城,這麼多的絲綢作坊,從來沒聽過哪家是女老板的。
花漸遇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頷首道:“可不是我讓你做的,是你有足夠的領導能力和魄力,讓大家夥都信任你,依賴你。夢娘,你要相信自己,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柳夢娘激動地渾身出了一層熱汗,她緊緊攢著拳頭,咽了口唾沫,緊張地咬住了下唇。
她人生在短短數月間不斷發生轉折,她知道,今日她又迎來了一個新的岔路口,自己從此將走上一條全新的大道。
漫長而激烈的思考後,柳夢娘一咬牙,重重點頭:“好,那我就試試看!我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期望的!”
惠民絲綢坊就此正式由一間私人作坊,轉變為全國第一,也是唯一一間由工人所有的作坊,也是唯一一間由女織工擔任老板的作坊。
消息不脛而走,頓時引起了柳絲巷所有織造作坊的轟動。
有人嘲笑,有人詫異,還有人羨慕,但沒有人敢在惠民多說一句怪話,誰不知道,這間作坊背後的東家曾經當今皇帝!
從此,惠民的女織工們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投來歆羨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這個作坊的工人跟彆處不同,他們頭上沒有東家,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東家,他們的每一分辛苦,掙的麼一分工錢,都是在為自己掙。
這個年代,作為女子,能自己當家做主,給自己打工,有多麼不容易。
眾人也隻有捏著鼻子上門道喜,一時間,惠民絲綢坊門口竟堆滿了各處送來的禮物。
還有兩個不速之客。
作坊的守門小廝將前夫和婆婆領到柳夢娘麵前時,她簡直都快認不出來麵前這兩人了。
他們身上穿著滿是補丁的破舊冬衣,雙手顫顫巍巍攏在袖子裡,根本攏不住,依然露出一雙凍僵的手腕,婆婆頭發已經全白了,身形佝僂,滿麵風霜和皺紋。
男人麵黃肌肉,像是好幾天沒吃過飯似的,兩人一見到她,立刻堆上了笑容:“夢娘,聽說你成了這裡的老板,真是太氣派威風了,你……”
柳夢娘細眉挑了挑,客氣又疏離地打斷對方:“你二人有何貴乾?我很忙的,請長話短說。”
婆婆賠著笑臉道:“夢娘,以前都是婆婆不好,你能不能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再賭氣了,帶著孩子回家吧。茵茵他們畢竟是我的親孫女,我們都很想念你們……”
前夫也急忙點點頭:“對呀夢娘,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女,以後我會加倍對你們好的。”
柳夢娘翻了個白眼,若是放在從前,說不定她還會信以為真,看在兩個女兒不能沒有爹的份上心軟。
而現在,她手掌整個惠民絲綢坊,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哪兒的織機需要改進,哪兒的工坊擴建需要人手,這個大客戶下訂單要談價,那個供貨出了問題要應急。
每天早上起來,都有無數新問題在等她解決,哪有功夫跟這兩人攪和家長裡短?
如今她不缺錢,不缺豪宅,更有數不清的手下工人,朋友姐妹,還有一雙董事又可愛的女兒,作坊甚至專門從外麵請先生,給惠民織工的子女開辦蒙學,全天托管,根本無需她們操心帶孩子的問題。
周圍哪個不知道她柳夢娘的大名?沒有任何人敢閒言碎語罵她一聲棄婦,甚至還要變著法討好於她。
她傻了才會再接盤兩個拖油瓶。
“有話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柳夢娘淡然地喝一口茶水,瞥向對方。
婆婆和前夫對視一眼,小心翼翼道:“當初為了還債,我們家的田,已經都賣掉了,現在地也沒了,家產也沒了,實在不知該如何生活,夢娘,你就不能通融一下,讓他在你這做份工?”
“最好不要太辛苦,工錢還要多一些的……”
柳夢娘幾乎氣笑了:“省省吧,我當日已經寫了休書,又剪了發,與你們恩斷意絕,從此再無瓜葛。彆說沒有這種工作,就算有,憑什麼給你們這種好吃懶做的家夥!”
前夫急道:“可是官府沒有女子休掉丈夫這種事啊……”
柳夢娘皺起眉頭,還沒說話,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外間響起:“從前沒有,不過從今天起,就有了。”
眾人一愣,回頭看去,霍然大驚失色,來人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和花漸遇等人。
幾人立刻慌慌張張跪下叩首:“草民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青冥這幾日一直在忙著查處貪腐,還有新設商科,重新製定商稅的事,事情辦的差不多,隻要留下人手實施即可。
他也打算啟程回京了,臨走前最後跟女工們交代幾句,沒想到正好撞到此事。
“起來吧。”蕭青冥俯視著那對忐忑惶恐的母子,似笑非笑道,“多虧你們,倒是提醒了朕。差點忘記了這件重要的事。”
惠寧城是個特殊的地方,絲綢產業發達位居全國之最,城中八千織工,大多都是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