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田裡播種與收割的機械,河邊的水車與工坊,出海的船隊,大河上的長堤,小到小婦人手裡一根縫衣針,讀書人手裡一卷便宜的書冊,冬天普通百姓家取暖的煤炭,撒入飯菜裡一小勺寶貴的鹽,甚至是戲台上唱戲的戲子……
那些曾經被人瞧不上的行當,三六九等的末流百姓,現在生活裡卻處處都飽含著他們的貢獻。
下麵第二條文章,則是寫朝廷追繳回來的隱田稅收的用途。
造路修橋,興建國道,興修水利設施,開設工廠生產各種廉價日用工業品,提供大量穩定的就業崗位,開辦學堂,救濟難民,養兵練兵抵抗外敵……
光是一項掃盲識字率,就比前幾任皇帝在位時,翻了三五倍不止,這幾年在各地興辦的學堂沒有五百也有三百。
憑借這一點,哪怕是對皇帝最不屑的酸腐儒,也挑不出毛病來,甚至還不得不捏著鼻子稱讚一句“教化賢明”。
陳沛陽越看越惱火,一張臉白了又紅,三番四次想提筆反駁,卻腦袋空空。
所有他能想到的漂亮詩句,和引經據典的文章,在這些實實在在的成果麵前,仿佛一場笑話,就連他以前那些為人稱頌的貶斥文章,都變得蒼白無力起來。
難怪不得說這區區幾張紙,比官府派人來抓捕他們還要糟糕。
上麵刊載的文章沒有一個詞寫著駁斥,可字裡行間,處處都在駁斥他們的真理刊。
陳沛陽黑著臉道:“這種為官府搖旗呐喊的文章,說不定也不會有多少人願意看的,大不了咱們給下一期的真理刊降價,就降到五十文、哦不,三十文一冊……”
原本的定價可是七十文一冊,淮州大部分讀書人都出得起。
在陳沛陽看來,上麵都是他嘔心瀝血之作,如果賣的太便宜,豈不是白費了他的心血,憑白降低了他身為讀書人的傲骨和格調。
周圍的其他真理社成員們一陣尷尬的沉默,片刻,才有人道:“可是這個大啟周報,才賣三文錢一份,每七日就出一份。”
“而且上麵除了頭版的國策政令,後麵的刊版大多是些新鮮的市井奇聞異事,還有各地一些大事。”
“不止呢,你看這兒,居然還有話本連載!”
陳沛陽一愣,連忙往後翻:
《大朝賀攝政力斥南交使臣》、《朝廷力挫渤海國犯邊陰謀》、《女探花傳奇》、《昔日荊州水匪,今日河堤苦役》、《聊齋野聞:我娘與老太師不得不說二三事》……
一路看下來,陳沛陽簡直驚呆了:“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通篇都是大白話?既沒有對仗,更談不上工整,沒一篇文筆像樣的文章,簡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其餘幾人苦笑道:“對呀,大家都這麼說。”
陳沛陽冷笑:“那還會有人看?”
舉子無奈道:“正相反,現在外麵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議論這個新出的大啟周報,賣的便宜,更新還快,上麵的大白話,就連五歲小孩和婦孺老嫗都能懂。”
陳沛陽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對方:“那些人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如何能看文章?”
“他們看不懂,但是能聽懂啊。現在外麵的舊樓茶館,好多人說書人改行開始念報了,都不需要他們改編,照著念就行了。”
“街頭巷尾不知道多少人愛聽,有些有趣的故事,甚至聽上好幾遍也不嫌膩。”
“而且上麵那個話本子還是連載的,這一期剛放出第一章回,那些書局已經擠滿了人在問下一期什麼時候出了!”
陳沛陽心裡猛然一沉,怎麼會這樣?!
他好不容易才依靠真理刊獲得的名聲和讚譽,還沒好好享受到名望和意見領袖帶來的好處呢。
怎麼就橫空出世來一個勞什子大啟周報,來搶他的風光呢?
朝廷根本就是故意跟他作對!
陳沛陽腦門青筋暴起,突然他靈機一動:“快去打探一下,這個大啟周報究竟是哪家在做?大不了,咱們也跟著學,憑什麼官府能做報紙,我們也可以!”
舉子撓了撓頭,道:“聽說朝廷最近派了官員來淮州,一個姓花,另一個……就是上次那個女探花,叫林若。”
陳沛陽聽到女探花三個字就恨得牙根癢癢,好哇,上次就是這個小女子搶走了他的進士名額,現在又要跟他爭名望,簡直豈有此理!
※※※
京城,皇宮,禦書房。
春光正好,午後的陽光自繁花間隙灑落,在窗欞上鋪開點點斑駁金光。
蕭青冥正倚在禦書房暖閣的貴妃榻上,翻閱最新的《大啟周報》,總務內務總管太監雙手捧著淮州送來的一副美人圖冊,手都舉酸了,陛下就是懶得看一眼。
“陛下,這秀女都送進宮了,您就看一眼吧。外麵的大臣們議論紛紛,都說貴妃娘娘一年來無所出,而且嫉妒心太重,不許陛下廣開後宮納妃立後……”
內務總管瞄著陛下的臉色,小心翼翼道。
“哼。”蕭青冥沒好氣地從鼻子發出一聲悶哼,最近收到類似的彈劾奏折,都快堆滿一書桌了。
今日早朝更過分,幾個禦史連同一群淮州世家大臣共同彈劾貴妃,稱皇帝過分寵愛貴妃,不顧皇家開枝散葉繁衍後嗣的責任雲雲。
言語之間句句明裡暗裡斥責貴妃狐媚勾引皇帝日日沉溺溫柔鄉,從前的先皇皇爺皇祖們,在蕭青冥這個年紀,皇子都能打醬油了,而貴妃卻一個蛋都下不出來,後宮還空空如也能聽見回聲!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簡直是狐媚惑主,紅顏禍水!”
“陛下如果當真顧惜貴妃娘娘,就不應該讓娘娘背上這樣的汙名,勸陛下廣納後宮,替皇室開枝散葉,才是一個賢良貴妃應有的風範!”
說這話的大臣本著一顆真心實意為皇帝著想的心,本以為會不會有人反駁這番政治正確的勸諫。
不料,第一個朝他發難的竟然不是皇帝,而是文官之首的攝政喻行舟。
喻行舟一改平日儒雅和煦的作風,如同一隻炸開了渾身刺的黑刺蝟,對著那名苦口婆心勸諫的臣子,就是一通陰陽怪氣語氣激烈的輸出。
從對方家裡妻妾成群整日鬨得家宅不寧,到偷偷勾搭青樓頭牌養外室,兒子雖多卻全是不學無術的草包沒一個成器的……
口吻之嚴厲,言辭之刻薄,令滿朝文武目瞪口呆,整個紫極大殿鴉雀無聲,隻有喻行舟一張利嘴,把眾人罵的不敢吱聲。
唯有一人,端坐在龍椅之上,麵無表情地努力維持著威嚴,生怕自己笑出聲損害天子英明神武的偉大形象。
躺在貴妃榻上的蕭青冥掏了掏耳朵,懶洋洋道:“把那些彈劾貴妃的奏折都拿走……”
書盛一臉為難:“陛下,這……”
“陛下還是不要為難書公公了。”禦書房外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笑聲。
喻行舟一身棗紅色官服踏入殿中,滿頭青絲被頭冠束得一絲不苟,隻餘兩縷鬢發直直垂落與胸前,隨著他四平八穩的腳步,被微風帶起些許飄逸之態。
他一進門,向蕭青冥微微躬身行禮,便一把將總管手裡的美人圖抄在手裡,慢悠悠翻閱:“聽聞淮州多美人,這次送進宮來的幾位秀女都是名門世家出身,知書達理又賢良貌美……”
喻行舟翻閱的手突然一頓,眯起雙眼冷笑道:“嗬,陳家真是有心了,竟然搜羅來一個跟前任探花郎模樣有五分肖似的絕色美人,真是深知陛下的喜好呢……”
他笑吟吟望過來:“陛下當真不看一眼嗎?”
蕭青冥一撇嘴,提起探花兩個字他就心梗,就你會陰陽怪氣?
他裝模作樣地直起身,乾脆從喻行舟手裡把美人圖接過來,瞄了兩眼……
就這?哪裡像了?雖說那個探花郎長什麼樣他早就忘記了,虧得喻行舟竟然還記得清清楚楚。
蕭青冥瞥他一眼,使壞笑道:“老師說的是,這模樣比起貴妃,還算各有千秋呢。”
喻行舟:“……嗬嗬。”
內務總管雖然不明白這微妙的火藥味是怎麼回事,但他敏銳的直覺還是告訴他走為上策。
激靈的書盛已經示意其他宮人都悄悄離開了禦書房,很快就隻剩下蕭青冥和喻行舟兩人。
蕭青冥手裡捏著圖冊的一角,嘴裡還在叭叭個不停:“外麵那些大臣實在令朕頭疼,老師覺得如何?不如替朕拿個主意唄……”
他一句話還沒說話,隻覺背後一股力道猛然欺近。
喻行舟胸口被早朝積蓄的一股妒火再也抑製不住,終於被蕭青冥激得頭腦發熱,再次把上下尊卑和君臣之禮扔在腳下踩了兩腳。
“老——”
蕭青冥剛一回身,就被喻行舟用力按在禦書桌上,俯身狠狠堵住了他的唇,輾轉親吻,把那些他不愛聽的全數壓回喉嚨裡。
蕭青冥胸膛裡發出一陣悶笑,手指插入他腦後的發絲,更加激烈地回吻回去。
直到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蕭青冥攬著他翻個身,突然眨眨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老師,朕給你看個寶貝……”
喻行舟輕咳,眼尾飛起一抹浮紅:“現在還是白天,還在禦書房裡呢……”
蕭青冥:“……嘖,想啥呢老師?好好說話,彆扯朕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