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自小生活在北漠王都,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泥石流,隻覺得這是自己死裡逃生的良機,大喜之下,馬上扭頭冒雨朝著山下逃跑。
紮爾汗駭然失色:“公主,不能走下山路!”
然而晚了,腳下的大地不斷發出隆隆的震顫,宛如地震般,無數泥沙和碩大的土石隨著暴雨的衝刷,被粘稠的泥漿裹挾,順著山路往下衝。
公主一個踉蹌,不慎摔在地上,她倉皇回頭,緊縮的瞳孔中,原本還遠的泥石洪流已經近在咫尺,朝著她張牙舞爪地撲麵而來!
瞬息之間,天災已至。
想依靠洪災反敗為勝的兩人,無聲無息地淹沒在了洪流之中。
來勢洶洶的泥石流轟鳴而下,迎著狂風驟雨,沿著山路,朝著山下奔湧而去,所經之處,草木折斷,巨石滾落碎裂,淹沒一切,遮蓋一切。
這場災難足足持續了將近一刻鐘,直到雨勢減小,天光大亮,大地才終於停止了震顫。
艱難逃出生天的蕭青冥,和身後一千禦前營兵馬,停駐在山上一處平緩的山坳間。
張束止派有經驗的探哨來回觀察了好幾趟,總算確認了安全。
半空還下著小雨,蕭青冥將身上笨重的鎧甲脫去,裡麵的衣衫早已完全透濕,黏膩地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肩胛的線條,額頭的鬢發也濕淋淋地黏著臉頰。
方才在樹林間穿梭時,他的手臂,側臉,被粗糲的樹枝刮出好幾條血痕,腳下浸透了汙泥,左小腿上更是一道明顯的傷口,不斷滲著血。
他整個人狼狽不堪,唯獨一雙眼睛,依然透著沉穩堅定的神光。
他隨手撕下一段布條,勉強紮住小退傷處,立在山崖邊,舉著望遠鏡往山下眺望。
萬幸的是,這場泥石流沒有引起上遊堤堰決口,持續時間也不長,若是他們沒有在山上紮營而是停留在山穀裡,很難說現在能不能逃過一劫。
不幸的是,唯一通往山下的路,已經完全被泥土和巨石泥漿淹沒封死,他們這這支人馬被困在山上,根本無法下山。
“陛下,我們有三分之一的人馬跑散了,輜重也都丟掉了,沒有乾糧,光憑我們這點人,徒手清理道路,隻怕七天七夜也來不及啊……”
張束止同樣是滿身狼狽,雙手和臉上滿是泥印,他焦灼地望著蕭青冥,懊悔之心恨不得把自己掐死,為何如此無能,將陛下陷入這種險境!
蕭青冥安撫地注視他,緩緩道:“派人收攏附近軍馬,充作食物,山裡應該還有野果,和可以食用的野菜。”
“挖一些坑,積攢雨水飲用,我們至少可以抗七日。”
“舅舅還有葉叢他們,一定會回來救我們的。”
可他們都去追擊燕然殘軍了,根本不知道我們被困在這裡啊……
張束止欲言又止,勉強定了定神,轉身去下令。
待他離去,緊緊跟在蕭青冥身側的秋朗,突然在他麵前半跪而下。
秋朗亦是渾身透濕,黑衣包裹著他的脊背,挺拔依舊。
他單手杵著長劍,低頭看著對方滲著血的腿,悶聲道:“陛下,讓臣背您下山,這裡地勢雖險峻,但隻您一人,臣可以做到!”
蕭青冥沉默片刻,忽而低低笑了一聲:“秋朗,你跟隨朕這麼久了,在你眼中,莫非朕是會拋棄忠心耿耿追隨朕的士兵們,自己獨自逃命的君主嗎?”
秋朗霍然抬頭,有些痛苦地看著他。
蕭青冥神色平靜,目光淡然,仿佛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換做從前,秋朗絕對說不出這樣殘忍的話來,可是現在,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
他喉嚨乾澀,艱難地道:“陛下……軍人在加入皇家禁衛軍的那一天,就注定要為陛下效死。”
“再多人的性命,都比不上您的!”
他幾乎以祈求的眼神望著他:“讓我帶您走吧……”
秋朗握著劍柄的手微微收攏,他已經下定決心,就算將蕭青冥打昏,也要強行將他帶走。
蕭青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神驟然轉厲,沉聲道:“秋朗聽命!”
秋朗一愣:“臣在。”
蕭青冥肅容下令:“朕命令你,立刻下山,把這裡受困一事告知黎將軍和葉叢他們,帶兵回來救援。”
“這裡隻有你武功最高,你獨自一人離開是最快的,背著朕隻會拖慢時間。”
“還有,如果下遊有村鎮和百姓受災,也不可以放任不管,必須組織救援。”
秋朗皺眉,一臉焦灼:“不,臣——”
“秋朗!”蕭青冥沉下眼,眼神銳利,一字一頓,“這是朕對你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強製命令,不可違抗。”
他頓了頓,注視著第一個,也是追隨他最久的卡牌英靈,緩聲道:“從今晚後,你自由了。”
秋朗渾身巨震,瞬間雙眼泛紅,怔怔說不出話來。
得到自由,不被任何人掌控,這是他最初的願望,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蕭青冥兌現。
蕭青冥厲聲喝道:“還不快去!”
強製命令無法反抗,秋朗死死咬牙,看了他最後一眼,握緊長劍,轉身飛奔離去。
蕭青冥注視他的背影在樹林間快速穿梭騰挪,轉眼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陛下……”
莫摧眉緩緩從他身後走來,他臉上沒有了平時總是掛在眼角的笑意,默默盤膝坐在蕭青冥跟前。
蕭青冥看著他,挑起眉梢:“你也——”
他剛說兩個字,就被莫摧眉打斷了,他搖著頭,忽而笑了笑:“陛下莫非也想將我趕走?報信的事有秋朗一人足矣,陛下身邊,總需要留一個人守護的。”
蕭青冥沒有說話,一直以來,莫摧眉都對他言聽計從,這還是他頭一次敢於違抗自己的意思。
莫摧眉自顧自道:“其實我一直討厭秋朗,因為陛下仿佛總是更信任他一些。不過今日,我總算贏了他一回。”
蕭青冥有些訝異。
莫摧眉抬眼眺望不知名的遠方,道:“不怕陛下笑話,臣最開始的時候,隻想攀附權貴,出人頭地,飛黃騰達而已。”
蕭青冥眉心動了動:“這是人之常情,不必為此羞於啟齒。”
莫摧眉收回目光,專注地仰望蕭青冥的眼睛,神色前所未有的認真:“不知從何時起,實現陛下的命令,已經成了我們所有人的本能。”
“陛下的願望,變成了我們共同的願望。”
“一路走來,每每遇到困境,最後關頭總是我們在依靠陛下。”莫摧眉輕輕歎了口氣。
“無論是燕然大軍圍城,禁軍炸營,微服私訪,還是攔河改道,或是這次決戰燕然,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事。”
他舒展開眉宇,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唯獨這次,換陛下依靠我們一回吧。”
蕭青冥心中一震,目光隱約露出動容之色。
※※※
等待的時間,總是無比漫長而折磨。
張束止派人尋來了附近所有的馬匹,四處收集野果野菜,挖坑積攢雨水,每人每日隻吃一頓勉強果腹。
剩下的所有時間,都用來疏通下山的道路。蕭青冥身為九五之尊,也沒有閒著,把褲腿卷起來,跟所有人一起,不停地彎腰搬土,徒手清理泥土巨石。
被雨水衝刷過的山路掩蓋了厚厚一層鬆軟的泥漿沙土,沒至小腿,地麵濕滑,到處都是坑陷,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滾下去。
軍士們身強力壯,前三天還能勉強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輪換乾體力活,到了四天第五天,大部分都已經失去了高強度勞動能力。
第六日,幾乎所有人都喪失了力氣,隻能靠在安全的地方儘量保存體力。
到了第七日,附近能吃的野果都已摘光,飛鳥走獸絕跡,每分每秒都在煎熬,有的士兵餓極了,隻能刨樹根充饑。
第八日。
蕭青冥靠坐在樹下一塊大石之上,靜靜閉目養神。
天空早已放晴,西邊漸落的夕陽留下最後的餘暉,宛如一場悲涼的落幕,為他鋪上最後的榮光。
他突然很想念喻行舟,想念那個未破殼的孩子,想念那碗糖漬青梅,還有無數個夜裡的親吻和擁抱。
蕭青冥從來沒後悔過什麼事,唯獨此刻,他忽然有些後悔。
他總是埋怨喻行舟嘴硬,其實自己也不遑多讓,時至今日,竟還沒來得及好好跟喻行舟說一聲喜歡……
朦朧間,似乎有人在他耳邊焦急地喊著什麼,晃動他的胳膊,蕭青冥皺著眉頭,略微睜開眼。
莫摧眉焦急地望著他:“陛下!醒醒,有援兵來了!您聽——有聲音!”
蕭青冥一愣,勉強支撐著起身,扶著樹乾站起來,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嘈雜,像是有無數人在說話,大喊,還有腳步以及搬運石塊的撞擊聲。
越來越近的聲浪,傳入每個士兵耳中,原本壓抑沉悶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直到依稀能看見山路下一片烏泱泱的人影,正在卯足了勁向上爬,身後的士兵們驟然激動起來:
“救援來了!我們能下山了!”
那些奮力開山鑿石,清理山路的身影,逐漸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眾人視野裡。
葉叢率領的禁衛軍在奮力挖土,黎昌麾下的雍州軍在搬鑿巨石。
有自文興礦場來的工匠和礦工,在組建滑輪和吊車。
有來自儒城鹽場的工人、荊州兩岸的民夫挑著擔子運送物資。
山下,更有寧州來的女工組成的護工隊伍,在白術的帶領下熬煮藥材和繃帶……
不知是誰激動地大喊了一聲:“路通了!看見人了!找著陛下了!”
那一小段被挖通的山路缺口,一下子湧上來許多身影,一雙雙手如同接力般,將救命的食物和水送上來。
蕭青冥一眼就看見了人群最前方那個熟悉的麵容。
喻行舟一身棗紅色的官袍,沾滿了臟兮兮的沙土和汙泥,飄逸的廣袖紮在手腕處,衣擺滿是折痕,甚至不知怎麼劃破了一片衣角。
臉頰邊兩縷鬢發淩亂地貼在頸項間,發髻更是歪得不成樣,眼底全是青黑,不知多久沒有合眼。
他的視線在樹林間來回掃視,最後驀然一頓,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住蕭青冥的臉,大步流星朝他走來,越走越急,最後幾乎是用跑的。
“蕭青冥!”
喻行舟猛地跨過最後一步,在眾人驚愕的目光裡,不管不顧撲上去,死命抱緊了他,顧不上任何儀態,忘卻了所有的禮節。
他的胸膛在劇烈起伏,一顆心顫抖地仿佛要跳出胸腔,同樣顫抖的,還有他近乎哽咽的尾音。
“蕭青冥……青冥……”
蕭青冥被他抱得快喘不上氣,禁錮的力道像是要將他融入骨血一般,他隻好把全身的力氣都依靠在對方肩頭,勉強站著。
肩窩裡隱隱感到一點濕潤的涼意,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慢慢安撫地輕拍喻行舟的後背。
“沒事了,我沒事……”蕭青冥的嗓音嘶啞得厲害,不住地重複著沒事一字。
喻行舟雙眼發紅,布滿血絲:“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撫摸著蕭青冥臉頰的手指無法控製地輕顫著,不敢觸碰那些暗紅傷痕,每一處都像割刮在他心口,鈍痛難以呼吸。
喻行舟聲音沙啞發顫:“就算是黃泉路,我也一定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