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的婦人們可不管那麼多,這些日子她們勤勤懇懇的修煉,心境也越發的開闊,曾經困住她們的種種枷鎖再也無法禁錮她們。
所以她們對丈夫的複雜心情並沒怎麼在意。
曾經,她們也是這樣仰望他們,痛苦又向往的。
如今風水輪流轉,他們要看,那就看著吧。
她們可沒空安撫他們脆弱的小心靈,頂多說兩句軟話哄哄他們也就罷了。正如曾經的他們麵對她們的苦痛時的隨意敷衍一樣。
不,也不一樣。
她們可沒像他們之前那樣,敷衍完還要踩她們兩腳,說天底下的婦人不都是這麼過來何必這麼矯情之類的。
*
奉天入定後,就對外界的一切都屏蔽了。
她按照那一縷近乎本能的指引,開始內觀其心。
問心關內,有一道與孽鏡差不多的幻陣,陣中景象因人而異。問心之人,能在其中反觀自身。
奉天的問心關裡,是一片荒野。
低垂暗沉的天幕下有一道彎彎曲曲的小路,朝著天邊延伸而去。
奉天大步踏上那條小路。
她每走一步,路邊就會多出來一道身影。
那身影裡,有些她認得,有些認不得。但多半都是她曾經見過或是救過的災民們。
抱著死去的嬰孩哭泣的婦人,扶著腐爛木棺的白發人,抓著泥土往嘴裡塞的幼童,看著賬簿暗自傷神的當家主母,抱著空米缸悄然垂淚的小媳婦,還有不斷出現的麵目猙獰的撕扯著死人骨肉的餓鬼...........
每一道身影都不一樣,男女老少貧賤富貴皆有。
每一道身影都一樣,皆是形銷骨立,哭嚎著朝奉天伸出雙手,求她救救他們。
奉天每走一步,他們嘶啞的哀嚎就更大一分,夾在哭聲中如同悶雷般的腹鳴聲也更甚。
餓。
好餓。
餓得燒心。
餓得想死。
他們絕望又痛苦的感受同步到奉天的身上,讓她的步伐越來越緩慢,越來越艱難,到後麵甚至站都站不起來。
餓得發慌的當口,人是會失去理智的。
什麼禮義廉恥,什麼良心道德都顧不上的。
隻要能緩解一下那讓人發瘋的饑餓,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什麼東西都咽得下去。
泥土,糠皮,草根,乃至於同類的屍骨血肉,都是可以入口的東西。
奉天餓得手抖,兩眼發昏的倒在了小路上。
那些影影綽綽的影子湊上來,紛紛將手裡的東西往她嘴裡塞。
“吃吧,吃吧...........吃下去就不餓了............”
“快吃,你快吃啊..............”
他們呢喃著,把帶血的泥巴,帶刺的樹根,還在跳動的血淋淋的肉塊,還未死去的蚯蚓螞蚱............通通往奉天的嘴邊塞。
各種難聞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奉天本能的想吐,可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張嘴,咽下了一口又一口的“食物”。
她的嘴角舌頭被劃破,喉嚨也出血了,可她的饑餓卻沒有緩解半分。
一把生鏽的匕首忽然被塞到了奉天手中。
奉天掙紮著抬起頭,看到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影,捧著一個古怪的小包袱遞上前,低聲對她說道:“來.........吃吧.........”
可那小包袱裡不是食物,而是一個瘦小的嬰孩!
奉天想扔掉手裡的匕首,她不能..........決不能!即便餓死,她也不能做出那種事!
模糊的人影見她遲遲不肯動手,便飄蕩在她耳邊輕聲念道:“你不餓嗎?你不想吃嗎?把匕首捅下去,捅下去你就有吃的了,再也不會挨餓了,你快動手,快吃啊...........”
其他人影也飄飄忽忽的化成了扭曲的影子,在奉天的耳邊催促她:“吃呀.........你快動手,快吃呀.........”
奉天的肚子一陣一陣的絞痛,饑餓使她的胃痙攣起來,嘴裡也冒出了酸水,她已經快要保持不了神智了。
她的視線也漸漸模糊了,看著眼前的嬰孩,她再也無法看到嬰孩的五官相貌,隻能看見鮮活的細皮嫩肉,看上去似乎隻需要輕輕割下一塊,就能入口。
影子們抓起奉天的手,讓她朝小嬰孩下刀。
最後關頭,奉天猛地抽回了手:“不...........不!稚子何辜!我不能!不能!!”
生鏽的匕首掉在地上,奉天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滿頭都是冷汗。
但那些影子卻不肯放過她。
見奉天寧願餓死也不願意對小嬰孩下手,他們又推出來一個被五花大綁堵著嘴的女孩。
“稚子無辜,你下不去手...........那這罪婦你總該願吃了罷..........她是個不守婦道的淫|婦,是罪該萬死的..........你吃了她,反而能減輕她的罪孽,來,吃吧...........”
匕首重新被人塞進奉天的手裡,影子們死死的捏著奉天的五指,讓她沒法再丟下匕首。
被捆著的女孩雙眼空洞,一動不動。
周圍的影子更加急切的催促奉天:“吃呀.........快吃呀!她是罪人,吃了也不會損功德的,你快吃,快吃啊!!”
那聲音越來越尖利,最後兩句幾乎是尖聲吼叫出來的。
奉天想掙紮,但影子們推搡著她,讓她不得不離那個“罪人”女孩更近了一些。奉天的肚子直打鼓,她努力的想保持神智,試圖擺脫影子們的控製,但她餓得失去了力氣,也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奉天看著女孩身上細嫩的皮肉,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這不是無辜的嬰孩...........這是罪人...........本就該死的罪人...........好多肉...........
奉天混混沌沌的,在最後關頭,用匕首抵著那女孩的脖子,用微弱的如同蚊嚶的氣音問了一句:“你,犯了,什麼,罪過?”
她說得很費勁,似乎每一個字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說出口。
那女孩嘴裡塞著的布團忽然消失,她用怪異的語調一字一句的答道:“我,被,山,賊,玷,汙,是,為,淫,罪.........”
萬惡淫為首。
女子失貞便是淫罪,是要被處死的。
奉天猛地從渾渾噩噩中驚醒。
不,不對,不該是這樣!!
她忽然舉起匕首,將女孩身上的麻繩一刀割斷!
奉天醒了過來,她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股力氣,將女孩解開,又奮力的揮開了不斷催促她吃了罪婦的影子們。
“她是受害者,她無罪!且無論如何也不該吃人!給人強加罪名讓自己心安理得的吃人更不該!!”
什麼狗屁貞潔,不過是養不活人口的時代,為人吃人找出的借口之一而已。
讓女子做祭品沉海架上火祭台也是一樣。
說到底,還是因為“窮生奸計”。
吃小孩,吃女人,不過是因為她們無力反抗,是“現成的肉”罷了。
奉天掙紮著站起來,隨著她的清醒,一支沉甸甸的禾穗在她手中成型。
“你們餓昏了頭,我不怪你們。”
“來,吃吧,先吃飽,再回頭看看吧。”
奉天將那一支禾穗上的穀粒撥下來,被推開的影子們立刻撲上來爭搶她手中的食物。他們搶完一把,奉天又從禾穗上捋下一把,那區區一支禾穗,卻好似無窮無儘一般,怎麼摘都摘不完上麵飽滿的穀粒。
影子們狼吞虎咽,不知吃下了多少穀粒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他們的身影也逐漸從扭曲的陰影形狀,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吃飽的婦人解開胸襟給孩子喂奶,肚子不再叫的男人停下了挖草根的動作,木棺中餓死的人也坐起來與守棺的白發人抱頭痛哭,小媳婦的空米缸重新滿了起來,所有人都從“鬼”變成了“人”。
而那個被捆著差點被安上罪名吃掉的空洞女孩,眼神麵容逐漸變化,最終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女模樣,奔向父母的懷中去了。
奉天看著這一切,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
她手中的禾穗變得像拂塵一樣大,長滿了穀粒的穗子就垂在她的胳膊上。
一切幻象如同雲煙一般散去,奉天轉身走向那條重新顯現出來的小路上。
她一路走,一路將穀粒撒在路邊,在身後留下一長串青蔥的禾苗。
道心初成。
奉天走到小路儘頭,一束陽光撕開烏黑的天幕,燦爛的金光撒在滿地的禾苗上,像是給它們鍍上了一層金邊。
奉天站在金燦燦的禾苗中,眼神含笑。
她清朗的聲音在萬畝良田中響起。
“我願修五穀豐登之道。攜禾穗,助豐收,使天下人不再饑荒。”
問心幻境轟然倒塌,奉天正式踏上了修行之路。
築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