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朱差點滾下炕了,暴跳如雷,“你敢擠我?”
麥穗重複了那句話,說:“擠一擠又不會死。”
麥穗還把一把刀放在大炕中間,劃分區域,“一人一半,各睡各的,你擠著我,我會睡不好;我睡不好,明天精神就不好;精神不好,我就無法集中精力保護你的安全。”
陶朱氣得七竅生煙,“所以,你是為我好?”
“不是。”麥穗說道:“我隻是遵守皇上的命令,把你活著帶回宮。”
感情是個一根筋啊!陶朱說道:“等我回宮,就立刻稟告父皇,把你換掉。”
“求之不得。”麥穗心想:因太子離宮出走,張皇後把東宮的人全部換掉了,東宮以前的舊人都在慎刑司受罰,我才不樂意伺候太子。
誰叫你選我了?你看不出我當時臉上寫著不樂意嗎?
非要選我!
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麥穗是弘治皇帝精心從禦馬監挑選出來的奇葩,看起來是一朵嬌花,其實他是個天才武學高手,且此人所思所想與尋常人不同,給他一個目標,他會心無旁騖的完成。
隻看目標,至於過程,一塌糊塗,天才麼,自是有天才的脾氣,正好治一治淘氣的太子,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
麥穗混在七個壯漢裡,弘治帝猜測太子的秉性,定會選一個看起來最弱的,然而這朵最弱的嬌花,其實可以打敗七個壯漢。
陶朱嘖了一聲,正要再和麥穗理論,床上的魏崔城說道:“都閉嘴睡覺,明天還有得忙。”
陶朱遂不敢說話了,安安靜靜的聽著冷雨敲窗,蜷縮著身體,覺得自己弱小無助,都欺負他,連身世都搞不清楚,好可憐。
魏崔城從床上甩了一床被子,落在陶朱身上。
畢竟隻有十三歲,陶朱裹著薄被,不知為何,有點想哭。
魏崔城躺在床上,剛才被乾爹氣得跑出來,還來不及換衣服,身上穿著陸善柔的舊道袍,衣服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味道,一股幽幽的香氣,若有若無。
其實就是古喇水的味道,一旦粘上,經久不消。
伴隨著香氣,魏崔城睡著了,夢境總能讓人實現現實裡不敢做的事情,放飛著靈魂。
他做了個在現實裡絕對憋死都說不出口的夢,代價是一大早起來洗衣服。
他將半舊的道袍攤開晾曬,很是愧疚,覺得褻瀆了衣服,人家好心好意的借衣服,我卻……
“魏千戶,我們一起去北頂接陸宜人和鳳姐吧。”陶朱又來找他。
“她應該還沒醒。”她一般睡到中午,魏崔城站在衣服前麵,遮擋著陶朱的視線,其實已經洗乾淨了,但是他心虛,總覺得看得出來汙漬。
陶朱騎上馬,“無妨,我正好去北頂吃包子,你們都說好吃,我得去嘗嘗。”
畢竟隻有十三歲,昨晚的哀傷今天就好了,滿腦子想著吃吃吃。
魏崔城心想,與其待會和乾爹見麵又吵架,不如去北頂等陸善柔起床,於是也騎馬跟著去了。
昨晚一場雨,今天早上放晴了,烈日高照,魏崔城,陶朱,麥穗三人騎馬來到北頂蹭包子吃,在門口打掃落葉的小仙姑告訴他們,“陸宜人已經走了。”
“走了?”魏崔城大驚:“我們一路沒有遇見她。”她什麼時候早起過?不是每天睡到中午嗎?
“陸宜人是往那邊走的。”小仙姑指著南邊的道路,“你們從北方的小路上來的,南轅北轍的,肯定碰不上。”
魏崔城調轉馬頭,往南邊追趕,陶朱笑嘻嘻的對小仙姑說道:“我們沒吃早飯,能不能給幾個包子吃?”還是忘不了吃。
小仙姑贈了半籃子包子。
陶朱提著籃子就跑,麥穗拍馬趕上,拿著劍,用劍柄把籃子挑了過去,邊騎邊吃。
麥穗的邏輯很簡單:我吃飽了才有力氣保護太子。至於太子吃不吃,不關我事。
反正餓一頓半頓的又不會死。
這是土匪還是護衛?回宮就把你換了!陶朱吼道:“我還餓著,餓暈了落下馬,摔死了怎麼辦!我的臉就是落馬摔腫的!”
其實是被李閣老的手下打腫的,但李閣老是他的恩師嘛,又剛死了獨子,算了算了,他不計較。
麥穗就像打發要飯的似的,扔給陶朱一個包子,“嗟!”
君子不食嗟來食,但陶朱是君子嗎?
當然不是!陶朱愉快的吃起來了。
魏崔城遠遠看到陸善柔牽著馬,站在路邊一個插著紅色三角旗的地方。
這裡就是吳太監的仆從們帶著馬車等待主人一家歸來的地方。錦衣衛用三角旗標記出來了。北頂周圍已經被錦衣衛設了路障封閉起來,沒有閒雜人等進入。
“陸僉事這麼早啊。”魏崔城翻身下馬。
“嗯,有案子的時候睡不好,就乾脆起來了。”陸善柔說道,“我早上牽著馬,從北頂大門出發,一路步行。按照吳太監一家人返回的路線走到這裡來的,用了大概兩盞茶(約二十分鐘)時間。”
陸善柔拿出一塊西洋的懷表,她是掐著表來的。
“中元節那天道路擁擠,馬車被堵得走不動,人擠人,我再加個一盞茶時間,就是三盞茶(約半個小時)。”
陸善柔收起懷表,飛身上馬,“案發就在從北頂大門到這裡的三盞茶之間。我們在這條路線上再走幾遍,看是否有所發現。”
看到陸善柔破天荒的早起,兢兢業業查案,自家乾爹還暗搓搓的要查人家的底細,魏崔城一顆心越發偏向陸善柔,也騎著馬巡視。
日頭毒,兩人都帶著遮陽的林衝笠,並轡而行。
通往北頂的路原本是一條小路,隨著碧霞元君的信徒越來越多,又多了廟會集市,信徒們湊了錢,拓寬了路,還用石子鋪平,八匹馬一起通行都不擁擠。
但是每逢集市,路邊滿是擺攤的商販和從家裡挑了自家的東西來賣的村民,再寬闊的路也不夠用,最擁堵這一段路隻能步行。
現在,集市的嘈雜褪去,昨晚大雨衝刷,寬闊的石子路乾乾淨淨的,路邊楊柳成蔭,遠處還傳來陣陣稻香,陣陣蛙鳴之聲,根本想象不到在這條路上發生了滅門慘案。
陶朱和麥穗吃著包子在半路和陸善柔兩人會合了。
陶朱:“喂,再給我一個,我還沒吃飽。”
麥穗從籃子甩來一個包子,“嗟。”
陶朱熟練的接過,見兩人騎馬漫步過來了,揚著包子打招呼,“早啊,陸僉事,魏千戶,吃了沒?”
經曆了芳草院凶案,陸善柔和魏崔城對陶朱任何怪誕出格的言行舉止都見怪不怪了。
“吃了。”兩人應道,繼續往前走。
陶朱調轉馬頭,狗皮膏藥似的跟在後麵吃包子。
此時道路空無一人,陸善柔在馬背上幾乎是入定的狀態,幻想著自己周圍全是人,香客,路人,趕集的村民,路邊叫賣的商販。
她環顧著四周的“人”,嘴裡喃喃自語,“為什麼七個人在路上毒發,你們卻沒有一個人覺察不對勁呢?平日有人打架推搡,你們都能圍成一團看熱鬨,為何七個人肚子疼得滿地打滾,七竅流血,卻無人關心?這不正常。”
“那時候吳太監和吳太太因脾胃弱,不敢吃冰碗,都沒有中毒,他們為何不向路人求救?”
冷不防,身後吃著包子的陶朱頓住了,捂著肚子下馬,“騎馬吃東西灌了一肚子風,哎呀呀,肚子疼,我先去方便一下。”
陶朱跑到了柳樹後麵的草叢裡。
麥穗停在路邊等陶朱,心想太子就是太嬌氣,喝了點風就受不了,我冬天吃雪都沒事。
肚子灌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陶朱很快完事了,摸了摸身上,摸了個空,就大聲喊道:“麥穗!遞紙來!”
麥穗就像雕塑似的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吼道:“你身邊全是南瓜藤,揪幾片大南瓜葉子將就一下!”
太子就是嬌氣!擦南瓜葉又不會死人!拿劍的手,怎麼會給你遞紙!哼!
回宮就把你給換了!陶朱恨得牙癢癢,沒辦法,隻能用南瓜葉子對付一下。
畢竟從小長在世上最富貴之地,對付完了之後,陶朱還走到田埂水渠裡洗手。
聽到身後陶朱的動靜,陸善柔驀地停下來了,喃喃道:“我明白了,是我的疏忽,我從結果上看問題,忽略了受害者的毒發是有過程的。”
“什麼啊?”在魏崔城看來,陸善柔此時就像夢遊,他牽著陸善柔馬匹的韁繩,就怕她跌下馬。
陶朱洗完手,和麥穗一起追來了。
陸善柔說道:“是肚子疼!砒/霜發病,先是刺激胃腸,惡心嘔吐,肚子疼。我問你們,一個人肚子疼,首先會做什麼事情?”
魏崔城說道:“找大夫。”
陶朱說道:“宣禦醫。”
麥穗說道:“上廁所。”
“對,是上廁所。”陸善柔激動的說道:“砒/霜入了腸胃,腸胃受損,中毒人的先是惡心嘔吐,肚子疼,拉稀,之後才是吐血,拉血,七竅流血而亡。”
“普通人肚子疼,是不會想到自己中毒的。”陸善柔指著還在啃包子的麥穗,“會先去找廁所。尤其是冰碗,吃冰碗肚子疼是很尋常的事情,因為很多不良商販用的冰塊都不乾淨,是冬天從河裡鑿的冰塊,儲存在地下的冰室,什麼木屑垃圾,都藏在冰塊裡,吃了肚子還能好嗎?”
陶朱拍手說道:“我明白了!吳太監一家有七人肚子疼時,以為是冰碗裡的冰塊不乾淨,拉肚子,他們都離開大路,像我一樣,去旁邊找廁所了。這裡都是大樹,還有稻田什麼的,找個地方蹲下很簡單。”
“沒有這麼簡單。”陸善柔說道:“吳太監是有身份的人,而且這七人裡,有女眷,吳大少奶奶是貴婦人,兩個吳小姐是千金小姐,她們三人不會像普通路人那樣隨便找個地方蹲下。”
“在集市上,有專門做這門生意的,在大樹後麵空地裡,用帷幕或者草席圈兩塊地方,分男女。擺上數個馬桶,清水,草紙,甚至還點燃艾草熏香去味驅蚊。一個人至少收一吊錢,幾乎是無本的買賣,利潤極大,之後附近農民還主動過來免費幫忙清洗馬桶,把糞便堆在自家田地裡漚肥。”
陸善柔在北頂出家三年,對這裡事情了如指掌。
“七個人在鬨市同時毒發,一定會引起騷動圍觀。但是七個人吃了冰碗肚子疼找廁所,就太尋常了,沒有路人會留意。所以這時候凶手過來拉客,去帷帳方便,他們一家人就跟去,吳太監被刺死,吳太太被勒死,七人毒發,全家都死在那裡,所以偽裝廁所的帷帳是案發現場。”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一回《找團夥地圖定乾坤,仿勒痕魏三要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