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冬臘月,朔風凜冽,侵肌入骨。
宮中多日無人打理,雜草叢生,蒼苔露冷,滿目瘡痍,枯枝敗葉皆掩在皚皚白雪之下。
廊簷下的鐵馬在冷風中發出細碎聲響,猶如低聲嗚咽,好不淒涼蕭條。
小丫鬟綠萼守在門口,時不時踮腳往宮門張望,又怕裡間的沈鸞忽然要水,隻得分神側耳仔細聽著。
幸好沈鸞這一覺睡得極沉,還未醒來。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將近醜時三刻,宮門口終於出現一道清瘦身影。
同樣是半舊的雪灰色綾襖,頂著狂風,茯苓連鬥篷都未曾戴,奔至綠萼麵前,眼角的淚珠還未乾。
“這群挨千刀的狗奴才,一見郡主失勢……”
茯苓哆嗦著,將揣了一路的藥餌取出。鬢間手臂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金環玉佩翡翠,都拿去當了銀子打點。
可惜換來的也隻是渣碎粉末。
“茶房不肯煎藥,我求了好久,他們都不肯鬆口……”茯苓小聲啜泣。
她和綠萼都是先帝親口指派到沈鸞身邊服侍的,向來比彆的奴仆得臉,禦前太監總管見了,都得禮讓三分,笑臉相迎,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他們還說,先太子因為為郡主求情,如今被幽禁在東宮,還有太傅……”
茯苓話說一半,立刻被綠萼伸手捂住,眼神警告:“小點聲,郡主還在裡間,你也不怕她聽見了……”
話音未落,裡間忽然傳來兩聲清嗽。
綠萼忙止住茯苓,掀開大紅撒花軟簾推門而入。
隔著層層青紗帳幔,隱約可見榻上的人影。青絲鬆散,沈鸞通身素淨,月白緞襖,腰間係素色白綾裙。
巴掌大的小臉未施粉黛,麵色蒼白孱弱,沈鸞強撐著睜眼,朦朧視線中,隱約隻見一人匆忙朝自己跑來。
她低聲呢喃:“是茯苓……茯苓嗎?”
聲音細弱無力。
隻道一句,沈鸞身子便撐不住,掩唇咳了好幾聲。
茯苓忙端了漱盂、巾帕上前,又取了引枕,供沈鸞靠著。
終覺好些。
入目是熟悉的青紗帳幔,鬆石綠雙繡花草仙鶴的紗帳輕懸半空,是沈鸞熟悉的寢宮。
她自幼出入宮廷,又得先帝喜愛,破例封了長安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戶,蓬萊殿也是先帝所賜。
殿宇巍峨聳立,金碧輝煌,珠寶爭輝。
那時的長安郡主沈鸞,得先帝庇護,無人敢惹無人敢冒犯。就連入宮麵聖,先帝也免了沈鸞的跪拜禮,真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如今……
膝蓋骨隱隱發疼,如針紮般痛苦萬分,房間的銀炭早就用儘,冷風透過窗屜子,寒意侵骨。昔日門庭若市彩色堂皇的蓬萊殿,卻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新帝登基,曾經一心一意追隨新帝的沈家並未落著半點好處。沈大將軍沈廖嶽鈴鐺入獄,於鬨市中被萬人看千人瞧,受儘屈辱,當眾問斬。沈夫人一條白綾懸於梁上,隨夫君而去。
那一夜,禁衛軍踏破沈家門,沈家族人鮮血染紅京城,屍骸滿地,冤魂無數。
而罪名,不過是一個子虛烏有的謀反背叛。
沈鸞被拘宮中,於乾清宮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卻連裴晏一麵都見不上。
她不過是想出宮回家一趟,不過是想最後見父母一麵,親自送他們一程。
然而一直到昨日暈倒,裴晏都未曾露過半麵。
心口酸脹發疼,喉嚨腥甜,沈鸞強撐坐直身子,就著茯苓的手以茶漱口,終得半分好轉。
“你剛剛說,太子……太子哥哥怎麼了?”
先太子裴衡和沈鸞青梅竹馬長大,茯苓知曉兩人情義非常人可比,不敢說實話,隻強顏歡笑:“郡主說笑了,奴婢一直在蓬萊殿,哪裡見的太子殿下。想來是郡主睡糊塗了,聽錯了。”
說著,忙將一直煨著的小吊梨湯端了來:“郡主睡了一天,先喝口梨湯潤潤嗓子,等會奴婢再去……”
忙著扯謊,茯苓竟忘了一直攥緊的袖口。
寬鬆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纖細的手腕。手腕紅痕遍布,觸目驚心。
沈鸞著急:“這是什麼?”
說得急,沈鸞身子受不住,接連咳嗽好幾聲,氣息逐漸沉重,“誰、誰做的?”
攥著茯苓手腕的手指未曾鬆開半分,沈鸞往上卷起半邊衣袖,幸而除了手腕的傷痕,並無其他傷處。
茯苓眼圈泛紅,強撐著挽起唇角:“天冷,奴婢走路不注意,摔了一跤。”
沈鸞不信:“那你手上的攢珠累絲金鳳手鐲呢?”
那是茯苓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她一直戴手上,從未摘下。
眼見謊言快被戳穿,茯苓慌亂跪在地:“奴婢、奴婢……”她低頭,嗓音帶上哭腔,“手鐲貴重,奴婢怕丟了,就、就先收了起來。”
殿內安靜無聲,跳動的燭光映在大紅緞子緙絲圍屏上,那一處本還有一盞七彩寶珠琉璃燈,如今卻沒了蹤影。
樹倒獼猴散。自打家裡獲罪,蓬萊殿一眾奴仆怕牽連到自己,儘撿高枝往外爬,佘者做事也不儘心儘力,裝病偷懶都有。
殿內除了禦賜賞的大物件,其他都被他們順走了去。
氣若遊絲,鬱結於心,沈鸞輕聲:“你先起來,我沒……”
不想話音剛落,宮門外倏地響起一陣喧囂。
一眾內侍手持羊角燈,烏泱泱站了一地,瞬間,整個蓬萊殿亮如白晝。
前些日子沈家才慘遭抄家之禍,茯苓臉色蒼白如紙,險些嚇得跌落在地。
一側的綠萼也堪堪穩住心神,強裝鎮定迎了上去。
先帝的禦前太監總管早在新帝登基的第一天,便被賜予鴆酒,一命嗚呼。如今走在前頭的,是近來在裴晏跟前的紅人,操著尖細的嗓子。
“郡主,陛下在望月樓等您呢。”
話落,又巡視半周,“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給郡主梳洗穿衣?”
望月樓是先帝為沈鸞所建,當時沈鸞年幼,不懂何為高處不勝寒,先帝便為她建了望月樓。塔樓呈四方形,高九層,樓高數十丈。
這種天時過去……
綠萼身子踉蹌,垂首低眉哀求:“公公,郡主身子抱恙,能否容許我們……”
太監皮笑肉不笑:“奴才等得起,但是陛下那邊,奴才可不敢保證。”
綠萼不敢再耽擱,忙進裡屋取了羽緞對衿褂子,羽緞厚密,沾雪不濕,這種天穿再合適不過。
無奈綠萼翻箱倒櫃半晌,怎麼找也找不到。又想到合屋少的物件也不止這一件,定是誰趁亂偷拿了家去。
綠萼氣急,恐外麵的人久等,不敢聲張,急急取了猩紅羽紗麵白狐狸裡的襖子,供沈鸞披上。
茯苓本想跟著一起前去,不過臨至門口,被沈鸞阻止了:“鏡台上的錦匣有碧玉膏,拿著敷上,明日便可好些。”
茯苓紅著眼:“郡主……”
沈鸞拍拍她手背:“宮裡得有人看著,其他人我不放心。”
外頭風大,隻道這麼一句,沈鸞已忍不住輕咳。
茯苓立刻聽勸:“郡主放心,奴婢肯定死守在殿內,哪都不去。”
風雪飄搖,不好走路,何況還是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