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五殿下,瀾庭軒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眾低位妃嬪暗暗叫苦不迭,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魚。
再不敢頑笑取樂,隻垂手靜靜侍立在一旁。
偏生蔣貴妃今日興致好,話也多:“太子仁厚,臣妾還聽聞,太子讓內務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複了五殿下的份例。”
腦中轟一聲,皇後麵色惶恐,屈膝福身:“陛下,阿衡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
皇後神思恍惚,腳下趔趄。
她忽然記起自己得知此事後,心急如焚跑去東宮,明蕊殿那一灘渾水,皇後一點也不想自己的孩兒介入。
皇帝厭棄吳才人已久,明蕊殿不予宮人服侍,也是皇帝的意思。裴衡這般,不外乎是當麵打皇帝的臉。
那日秋霖綿綿,紅牆綠瓦立在雨幕,裴衡坐於廊簷下,竹影婆娑,映照在他眼角。
雨滴自青綠油傘滾落,相隔茫茫雨幕,皇後猝不及防,和裴衡對上視線。
那是她從未在裴衡臉上見過的眼神,疏離、淡漠、陌生。
然而也隻是一瞬。
下一秒,裴衡又是那個溫文爾雅,仁慈寬厚的太子殿下,命人推著輪椅迎皇後入殿。
聽完皇後的擔憂,裴衡隻是搖頭:“母後不必多慮,這事兒臣自有打算。他總歸是我的五弟。”
打算,裴衡能有何打算?
皇後隻覺五雷轟頂,險些咬碎一口貝齒,心中將蔣貴妃罵了上萬遍。
裴衡使喚內務府是真,如今想來,也隻能……
未等皇後想出萬全之策,忽聽皇帝道:“明蕊殿那怎麼樣了,先前朕好像聽說是……病了?”
“確實病了,不過如今已大好。”皇後小心翼翼覷著皇帝臉色。
成親多年,她依然捉摸不透枕邊人的心。又或者這位枕邊人的心思,從不在這後宮中,隻在那人身上。
收斂心思,皇後輕抬秋波:“陛下可要見見那孩子?可憐見的,那孩子長得貓似的。先前他去東宮謝恩,還和長安撞上了。”
倏地,皇帝眉心皺緊:“長安見過了?也罷,朕見見也好。”
皇後笑著道了聲“是“。
……
一個受儘冷落,自問世後便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皇子,第一次麵聖,想來也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如履薄冰。
眾妃嬪心中所想,皆是這般。
夕陽如薄紗籠罩,簷角金龍傲立,沐在日光之中。
裴晏一身靛青窄袖圓領長袍,下著長褲,足登烏皮六合靴,緩緩步入園外。
眾人看好戲的心思都落了空。
裴晏謙遜有禮,不卑不亢,進退得宜。
雖長於廢棄宮殿,從小無人管教,然禮數規矩卻無一點差錯。
若不是知曉內幕,還當他和其他諸位皇子一般,自幼時常陪伴在皇帝身側。
“……裴晏。”
皇帝端坐於上首,不甚熟悉念出裴晏的名字。
這個孩子他從未寄予過期望,若不是偶然和瀾庭軒那事牽扯,皇帝大抵一輩子都不會想起自己還有一子在明蕊殿。
伽楠念珠在指尖摩挲,皇帝側目,細細端詳著裴晏的模樣。
他早已記不清吳才人的長相,幸而裴晏眉眼都像極了自己。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曾……讀過什麼書?”
本是隨口一問,明蕊殿日子艱辛,皇帝並無任何期待,不想裴晏對答如流,文章學問,竟不輸其他幾位皇子,隱隱還有幾分他當年的風采。
如若不是有那樣一個母親……
皇帝漸漸坐直身子,腕間的伽楠念珠不再轉動:“這些,都是你母親教給你的?”
“並不是,隻是先前服侍兒臣的老嬤嬤認得二字。”
“竟是這樣。”皇帝喃喃。
先前他憎恨吳才人,所以明蕊殿一切事務,皇帝都未曾理會,就連侍女,也是任由內務府指派。
不想竟是這樣一位才德兼備。
皇帝:“現在可還是她服侍左右?”
裴晏垂首斂眸:“嬤嬤已於上月歿了。”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搖頭,麵露遺憾。
天色漸晚,秋風驟急,簌簌落葉飄落至腳邊。
裴晏跪於坐上,少年眉眼淡淡,舉止從容風雅,答對有度,不見一絲一毫的慌張與不安。
皇帝盯著裴晏看了許久,終開口,道:“明日你去南書房,隨姚太傅念書。還有那嬤嬤,教導皇子有功,賞一百兩銀子,重新尋個清淨地安葬吧。”
風更大了。
裴晏雙膝跪地,叩首:“謝陛下。”
低垂睫毛掩過了裴晏眼底的厲色。
……清淨地。
他輕哂。
那女人被他一劍刺穿後,又丟向荒郊野外,早成了野狼盤中餐。
哪來的屍首重新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