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 上天待他不薄,竟讓他重生……(2 / 2)

宮人伏跪在地,個個瑟瑟發抖,那宮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沒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兩眼一翻,直挺挺暈了過去。

李貴垂首跪在地上,隻聽頭頂傳來裴晏幽幽一聲:“李貴,杖責二十,下去領罰,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現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貴伏首,不敢為自己喊冤,隻低著頭:“奴才……謝皇上恩典。”

不過杖責二十,比剝皮掛城牆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貴是禦前太監總管,皇帝眼前的紅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麵。

其他宮人見了,更是收了不該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

蓬萊殿的梅花開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卻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幾天,裴晏剛好在朝堂上發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後宮卻空無一人,形同虛設。

滿朝文武跪在地,戶部尚書滿鬢銀白,顫巍巍跪在地:“陛下,選秀之事不可耽擱,陛下、陛下……”

高高的禦案上擺著厚厚的一遝折子,皆是勸說裴晏選秀。

後宮無人,裴晏足下無一個子嗣。雖說新帝性子暴戾無情,然隻要腹中有了皇子……

眾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異。

金鑾殿殿宇巍峨,悄無聲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簷角下的飛龍映著日光,好似要奔騰而起。

裴晏高坐在龍椅上,隨手翻開一本奏折,字字珠璣,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著朝下眾人,忽覺無趣。

戶部尚書跪在地上,他這人本就冥頑不靈,固執己見,在朝中從不結黨營私,隻唯皇帝一人是從,墨守成規。

今見裴晏如此,戶部尚書忽然心生狠意,他抬首:“陛下今日若不答應老臣,老臣便撞死在這裡。皇家無子嗣,老臣何來的臉麵,去見先帝!”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直直撞向朱漆圓柱。

眾人一哄而上,齊齊手忙腳亂,將戶部尚書拽住,好聲好氣勸說。

“不至於不至於,不就因為一次選秀,何至於此。”

“糊塗啊,這要真的鬨出人命,你該當如何?”

戶部尚書被人攙扶著,一張老臉漲得紫紅,氣喘籲籲,說不出話。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龍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環視大殿。頭戴冕冠,冕簷上垂著的冕旒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眾臣再不敢莽撞,齊齊跪下行禮。

倏聽嘩啦一聲,龍案上的奏折齊齊被裴晏掃落在地。

裴晏麵目森然,陰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時輪到你們插手了?”

眾臣齊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聲冷笑,重重甩袖,“戶部尚禦前失儀,杖責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職,流放邊疆。”

朝中眾臣麵麵相覷,皆叩首跪地,齊呼:“陛下,尚書大人年歲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聲比一聲高,響徹大殿。

裴晏慢慢抬起頭,他手執迦南念珠,極慢極慢扯高唇角:“誰再敢求情一句,杖責一百!”

“——陛下!”

滿殿嘩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離開。

李貴亦步亦趨緊隨其後,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張,私自放了那女子進園。挨了板子後,李貴再不敢多管閒事。

他終於明白,沈鸞在裴晏心中的份量,無人可比。

“陛下。”李貴加快腳步,行至裴晏身側。

裴晏臉上怒氣未消:“……嗯?”

李貴低聲回:“清露寺那邊,有消息了。”

裴儀昨日讓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靜太妃尚且還在人世,裴儀祭奠的故人是誰,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貴趕忙攙住人,驚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顯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暈倒在雪地中。

當年得知沈鸞墜樓時,裴晏也是這般。

……

寢殿爐嫋殘煙,徐徐青煙氤氳。

李貴躡手躡腳從裴晏榻前退開,行至殿外,朝太醫拱手:“陛下這身子……”

皇帝突發暈厥,實乃大事。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醫搖搖頭,輕歎一聲,“陛下是憂思過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藥,也無濟於事。”

李貴瞪目,直直往後跌去兩三步。

裴晏這心病乃沈鸞所致,如今沈鸞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開裴晏的心結。

太醫無奈:“還是得勞煩李公公,多勸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長壽征兆。

寢殿燈火通明,燭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從昏迷中醒來。

積攢的政務容不得他耽擱,隻喝了半碗藥,裴晏招手,喚李貴將奏折抱來。

李貴垂手,好言相勸:“太醫說了,陛下這病還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為意:“朕的身子,朕心裡有數。無妨,朕多吃半碗藥就是了。”

李貴無可奈何,隻能照做。好幾次想開口,終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煩:“想說就說,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貴雙膝跪地,額頭抵著地麵:“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為戶部尚書求情?”

李貴欲言又止,終不敢多言。

裴晏懶懶將奏折丟向一旁,少頃,方低笑出聲:“朕若是真納妃,她就真該惱朕了。”

裴晏還記得那年,春光無限好,不知誰家女子朝自己丟了桃花枝。後來不知誰起的謠言,說是裴晏要納那人為妃。

沈鸞聽說,氣勢洶洶尋上門,少女遍身綾羅,雲堆翠髻,氣紅了雙眼。

她喊他阿珩。

她質問他納妃一事是否屬實。

又在裴晏甩袖離開時,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鸞雙眼發紅,攥著裴晏衣袖,低聲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彆納妃好不好?”

彼時烏金西墜,晚霞滿天。

少女眼中隻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輕瞥一眼沈鸞,麵無表情將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發,離開了。

回憶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虛弱,似是在自言自語,裴晏低喃,像是在回應多年前,那個春日黃昏,沈鸞的問題。

他說:“好。”

……好。

他再也不納妃了。

燭光搖曳,躍動在裴晏眉眼。

他輕輕笑了笑。

滿屋靜悄悄,無人回應他的話。

……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終瞞不住。

其實也無須瞞著,單就裴晏在朝堂上暈倒了三回,以足以證明他身子的虛弱。

有戶部尚書的前車之鑒,文武百官不敢再勸裴晏納妃充盈後宮,隻明裡暗裡,偷偷暗示了裴晏幾回,想將族裡的小王爺過繼給裴晏,以做儲君培養。

冬去春來,滿園春色關不住*,裴晏著一身石青寶相花紋狐狸裡長襖,慢慢在幽徑上行著。

身子日漸虛弱,前日偶感風寒,裴晏連咳了一整夜。

李貴進殿伺候,無意間瞥見痰盂,驚得眼睛都圓了。

雖竭力忍著,然通紅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將他出賣。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鑾殿前暈倒,裴晏已不止一回發覺喉嚨腥甜,即使李貴隱忍不說,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麵上的冰隱隱有裂開跡象。然時處倒春寒,氣候總歸是冷的。

李貴小心翼翼攙扶著裴晏,寸步不離。怕他一人在殿中悶壞,又怕他在湖邊受涼。

斟酌片刻,終道:“陛下,這兒風大,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無妨。”裴晏擺擺手,隻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李貴忍著眼中淚水。

裴晏:“擺駕蓬萊殿。”他轉首,視線悠悠在那柳垂金絲上掠過,“朕想……再多看兩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後連觸景生情的機會也無。

李貴徹底紅了眼眶:“陛下洪福齊天,定然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裴晏輕喃一聲,不再留戀,擺駕去了蓬萊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輝煌,珠寶生輝。

蓬萊殿日日有人灑掃,亦如沈鸞還在一般。

園中百花齊放,廊簷下的鐵馬在空中輕輕晃動,發出清脆聲響。

回廊九曲八彎,竹影參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視線直直落向前方某處。

他呢喃:“……卿卿。”

沈鸞好似就站在回廊儘頭,少女一身楊妃色盤金彩繡襖子,亦如初見那般,高高仰著頭。

“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

“卿卿。”

裴晏又低聲一句,循著風,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隻抓住一陣風。

裴晏皺眉,轉而四下張望,視線最後定在沈鸞的寢殿。

菱花槅扇門推開,落入一整片暖陽。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鸞這回卻坐在榻上,她一身紅色嫁衣,少女眉目傳情,偷偷掀開紅蓋頭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過如此。

“阿珩,嫁衣我繡好了,你什麼時候來娶我呀?”

沈鸞向來不擅女紅,絲帕都不會織。然為了這嫁衣,終拾起一針一線,挑燈夜戰,終將這嫁衣織成。

“我、朕……”

眼皮漸重,裴晏想說話,卻發現什麼也道不出。喉嚨一片腥甜,他終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隻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邊嗡鳴,此起彼伏的,是李貴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窗外蟲鳴鳥叫,日光透過月洞窗,懶懶落了一地。

這是……蓬萊殿。

窗下的妝台和沈鸞離去時一樣,銅鏡立著,好似隨時等候主人回來對鏡描眉畫妝。

裴晏扶著榻坐起,忽的發現自己手上還握著一物,是沈鸞未來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驀地又連著咳好幾聲。

李貴端著漆木茶盤,匆匆進殿:“陛下!”

裴晏擺手,習以為常從李貴手中接過溫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藥,終覺好些。

李貴垂手侍立在一邊:“陛下,奴才去喚太醫……”

“不必了。”裴晏雙目微閉,“朕想再睡會。”

李貴紅著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萊殿一直留著沈鸞當初在的樣子,故而熏香也點的一樣。

香氣氤氳,裴晏聞著熟悉的氣息,終緩緩睜開眼:“李貴,你說奈何橋上,朕能遇見她嗎?”

李貴一驚,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淚光閃現:“她那麼恨朕,連夢都不想入,應當、應當也不會想見朕的。”

聲音漸弱,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隱綽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見李貴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驚叫連連。

“來人,快來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聲漸止,裴晏合上眼,再聽不見其他。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沈鸞站在自己榻前,一臉驚恐望著自己。

裴晏彎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覺。

……

“……殿下!殿下!”

頭暈目眩。

甫一睜眼,裴晏忽覺身子發軟,耳邊是李貴熟悉的聲音。

然這聲音好似年輕許多。

裴晏揉著眉心,尚未看清來人,先道:“朕無事,彆……”

入目是李貴瞪圓的雙目。

裴晏皺眉,上下打量著腳踏上的人:“李貴,你怎麼……”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記不清自己已多久沒聽見這個稱呼。

他心口驟停,忽覺眼前的一切都透露著不對勁。

這裡不是蓬萊殿,也不是乾清宮。

而是……明蕊殿。

李貴尚且不知自家主子發生何事,隻當裴晏是病糊塗了。

深怕裴晏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李貴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牆有耳。雖說你已昏迷兩月有餘……”

“朕、我昏迷兩月有餘?”

裴晏忽的沉了聲,高坐龍椅許久,裴晏帶來的壓製不容小覷。

李貴不自覺挺直腰杆,低聲應了聲:“是。”

他將秋獮一事告知。

時間有限,隻提了籠統大概。

“……秋獮?”

裴晏倏地一驚,“現在是什麼時候?”

“未時一刻。”

“何年何月?”

李貴低聲道了一句。

裴晏麵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備水!我要沐浴!”

李貴大驚:“主子,您昏迷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無礙。”

他環顧四周,迫不及待喚李貴重拿了新衣衫出來。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皚皚,裴晏端坐在窗下,遙望院外兩株開得正歡的紅梅。

他輕笑一聲。

上天待他不薄,竟讓他重生在和沈鸞初見這天。

若無意外,再過半刻鐘,沈鸞便會來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開窗,任由風雪吹落案幾上的宣紙,輕聲囈語,笑意落在眉眼。

這一世,他再不會放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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