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雪茫茫, 日光尚在樹梢逗留。
沈鸞掌心貼著裴衡雙唇。
初始不覺得,盯著久了,沈鸞自己反倒不自在。
雙頰泛紅, 險些和身上的大紅鳧靨裘融為一色。
那還是裴衡的衣衫。
沈鸞臉更紅了。
急急將手鬆開,猝不及防,對上了月洞門下裴晏陰沉晦暗的一雙視線。
裴晏目光陰鬱, 似要將雪地上的二人千刀萬剮。
沈鸞心間一顫。
雖說暖日當暄, 然天寒地凍,她站一會便受不住。而此時此刻,裴晏隻穿單薄家常長袍, 身上無半件禦寒之物。
他就那樣冰冷冷站在雪地中, 紅著眼睛盯著自己。
“……裴晏?”
雙目圓睜,沈鸞麵露怔忪。
未待裴晏行至身前,她已旋身至裴衡身前,徹底擋住了輪椅上溫潤男子的視線。
眉眼的溫柔繾綣頃刻消失殆儘, 沈鸞麵無表情,盯著裴晏的目光隻剩下戒備冷漠。
“你怎麼會在這?”
四下環顧,不見有宮人走動身影。沈鸞皺眉,忽想起自己先前將宮人屏退一事。
她揚高聲:“來人,將他……”
話猶未了, 忽見前方那抹礙眼身影搖搖欲墜。
沈鸞生生看著裴晏暈倒在地。
……
那兩株梅花終讓綠萼折下, 送去坤寧宮。
綠萼心細,又折了兩株, 托人送去養心殿。
她小心翼翼服侍著沈鸞用茶:“奴婢剛從養心殿回來, 碰上了明蕊殿的宮人,說是五皇子已無大礙,隻需靜養一段時日便可。”
沈鸞雙眉緊皺:“好端端的, 你提他作甚?”
沒的壞了她的好興致。
綠萼輕歎一聲:“五皇子生母雖低微,然他終歸是皇子,郡主剛剛……也太不給五皇子麵子了。”
適才裴晏在蓬萊殿暈倒,沈鸞二話不說,讓人抬了出去。
說是抬,實則和趕差不多。
又發了一通火,罰了那守宮門的小太監三月月例。
沈鸞不以為然:“他那是自作自受。”
先前聞得裴晏救了裴煜一命,沈鸞尚且還記得對方這份恩情,派人送了好幾根千年人參去明蕊殿。
不想後來卻意外得知,那黑熊,竟是裴晏故意招來的。當日以身涉險,不過是裴晏自導自演的一出戲。想來,是為了博得裴煜,亦或是他身後裴衡的信任。
沈鸞搖搖頭,手執小銅火箸兒,輕撥香爐內的灰:“可惜了。”
裴晏費儘心思,險些喪命,不想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那樣的人,對自己都能那般狠心無情,可見心狠手辣。”
茯苓垂手侍立在一旁,她到底年紀小,聞言,好奇道:“這樣的人,是沒長心嗎?”
總不會,連一個在意之人都無。
沈鸞深深看茯苓一眼,隨手將手中的小銅火箸兒丟開,接過綠萼遞來的巾帕淨了手,方慢條斯理道。
“……長心?”她輕嗤,“這樣的人,若是有朝一日真有在意之人,那那人更要提防了。”
茯苓不解其意:“郡主這話……是何意?”
沈鸞笑笑,慢悠悠下了榻:“那必是對那人有所圖。”
似這般心狠手辣鐵石心腸的人,對自己都下得去手,何來在意之人。
無非是對那人有所圖。
且所圖,還不小。
茯苓聽得雲裡霧裡,隻覺得腦子暈乎乎。
沈鸞彎唇,不想再提起這糟心玩意。
思及被自己遺忘的鸚鵡,她轉首:“那鸚鵡呢,還在暖閣嗎?”
先前擔心鸚鵡在裴衡麵前丟人現眼,沈鸞急急讓人帶進屋。
宮人儘心,弄來好些吃食。
鸚鵡喜不自勝,對著那宮人說儘好話。
沈鸞進屋之時,恰好看見那鸚鵡在籠子裡高歌。她眉角微挑,讓宮人收了吃食。
穀子不見,鸚鵡委屈,對著空空如也的食槽:“啾。”
想著日後不能在裴衡眼前丟人,沈鸞屏退宮人,將一顆穀子丟進食槽:“阿衡。”
鸚鵡歡天喜地:“阿衡,阿衡。”
沈鸞笑彎眼,又丟了穀子進去。
鸚鵡:“阿衡阿衡阿衡。”
幸而還不是一隻蠢笨的,沒再提那兩個字。
手心的穀子都丟進食槽,沈鸞心滿意足,款步提裙準備離開。
行至菱花槅扇門邊,忽聽身後傳來好幾聲“啾啾啾”。
沈鸞回首,那食槽已是空空如也。
之前珍禽苑的師傅說了,鸚鵡一日吃食有限,切不可多吃。
沈鸞耐著性子:“今日的穀子,你都吃完了。”
鸚鵡睜著圓溜溜的眼珠子:““阿衡阿衡阿衡。”
沈鸞狠狠心:“喊阿衡也無用。”
鸚鵡似不可置信,見沈鸞轉身要走,急得上躥下跳:“阿衡阿衡阿衡,阿衡蠢物阿衡蠢物。”
沈鸞頓時轉過身,先前的訓練又成了一場空。她不悅,隻穿過屏風行至鸚鵡跟前:“閉嘴。”
鸚鵡眼珠子瞪圓:“阿衡,閉嘴。”
看著不像是蠢笨之物,倒像是故意為之。
沈鸞眨眨眼,忽的心生一計,揚聲喚了茯苓進屋。
茯苓欠身:“郡主有何事吩咐?”
沈鸞:“取我的《中庸》來,讓人念給它聽。這鸚鵡通靈性,興許以後還能學會做文章。”
茯苓好頑,聽如此有趣,撫掌稱好,又怕小宮人不儘心,自己取了《中庸》,在鳥籠旁一字字念著。
鸚鵡可憐巴巴:“啾。”
沈鸞好整以暇看著。
四書當中,沈鸞最厭惡的便是《中庸》,晦澀難懂,每每讀之,她總能立刻入睡。
想來這鸚鵡經此一遭,以後也不敢亂說話。
沈鸞神清氣爽離開,然隻過了半刻鐘,遂見茯苓抱著厚重的《中庸》沮喪回宮。
不過半刻鐘,那鸚鵡已睡過去兩三回。
茯苓欲再將鸚鵡喚醒,那鸚鵡兩眼一閉,隻當聽不見。
茯苓無奈,隻能折返:“先前奴婢還不信,這回卻是信了。真真是物隨其主,郡主不愛念書,養的鸚鵡自然也不喜歡念書。”
沈鸞輕敲茯苓額頭,警告:“亂說,這鸚鵡是裴煜帶回來的,怎的算在我頭上?”
茯苓捂著腦袋,笑而不語。
沈鸞未再理會,舉目望宮門:“洪太醫呢,他去東宮了嗎?”
……
到底是擔心裴衡舊傷複發,又怕勾起裴衡傷心事。沈鸞讓人從太醫院請了洪太醫,往東宮走一遭。
曆來太子所居之所,僅次於皇帝寢殿。隻今朝多了蓬萊殿,洪太醫細細旁觀,竟發覺這東宮和蓬萊殿不相上下。
可見沈鸞受聖上之重視。
邁入月台,早早有宮人掀開朱紅撒花軟簾,躬身請洪太醫安。
轉過玻璃炕屏,遙遙的,便看見太子坐於書案後,案前高高累著古籍。
洪太醫認出有兩三本是他所識的醫書。
洪太醫稍稍一怔,先前從未聽過太子對中醫有所涉獵,怎的現在……
走神的間隙,洪太醫驚覺自己忘了向太子請安,忙躬身拱手。
“下官失禮,望殿下恕罪。”
“洪太醫客氣了。”裴衡不以為意,淺笑著拂袖,“是長安讓你來的吧?”
洪太醫:“是,郡主擔心天寒地凍,恐殿下犯了舊疾。”
“確是舊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