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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除夕,沈鸞總要在宮中待到宮宴結束,方乘車和家人一起回沈府。
隻她今年病怏怏,皇帝擔憂她風寒加重,早早吩咐宮人送沈鸞回沈府,不必參加晚上的宮宴。
因著是除夕,皇宮張燈結彩,燈光相映,細樂之聲不絕於耳。
皇帝難得有興致,帶著眾皇子往禦花園去,皇後亦陪伴在側。
宮人手執華蓋和五明扇,亦步亦趨跟在皇帝身後。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雪,今日倒是天晴。積雪厚厚的一層,險些將樹梢壓倒。
偶有麻雀在枝頭歡叫,不過也隻一兩聲,隨即被冷風凍得撲簌撲簌雙翅,灰溜溜飛走。
皇帝走在前方,轉而問皇後:“……朕記得長安宮中,也養了一隻小雀?”
皇後笑得溫和,福身說了句:“是,臣妾前些日子還聽聞,那雀兒會背《中庸》了,每每討食,總會背上一遍。”
皇帝哈哈大笑:“長安自己不愛念書,倒叫人為難那小雀。”
皇後彎唇:“畢竟還是孩子。”她小心覷著皇帝臉色,旁敲側擊道,“待來日定了親,便好了。”
皇帝點頭,片刻方道:“確實如此。”
皇帝遲遲未為沈鸞和裴衡賜婚,皇後總覺得坐立不安。聞得皇帝這話,攥著絲帕的手指終於鬆開。
她悄悄鬆口氣,滿臉堆笑:“早前長安家去,還想著去養心殿和陛下道一聲,臣妾念著天冷,心疼她雪地來回跑,遂叫她家去便是,還望陛下莫怪臣妾。”
皇帝不以為然:“本該如此,皇後好心,朕怎麼可能會怪罪於你。”
他伸手,虛虛將皇後扶起。
皇後笑著謝過,忽見前方有宮人探頭探腦,皇後定睛細看,卻是沈鸞身邊的茯苓。
她臉上一變,還當沈鸞歸家途中出了變故,急急將人喚上前。
茯苓一一福身請安:“郡主已家去,喚奴婢來,隻是為著……”
她悄悄抬眼去看皇帝身後的裴衡,欲言又止。
皇帝和皇後相視一笑,恍然大悟。
皇帝:“罷罷,衡兒你來。”
茯苓本想著偷偷將信送到裴衡手上,不想皇後眼尖,不單看見她,還將自己喚到人前。
她低垂眉眼,笑著將信遞給來福:“這是郡主讓送給太子殿下的。”
她聲音輕輕,卻引來眾人一頓笑。
裴冶手執折扇,往日最是眠花臥柳一人,此時仍被沈鸞的黏糊嚇住:“這才出宮多久,長安就這般念著皇兄了?”
裴冶好奇湊上前,折扇在信箋上輕點,“皇兄不打開看看?”
裴衡漫不經心抬眸,那雙淺色眸子溫潤如玉,浸染著淡淡笑意。
裴冶自覺退開半步:“皇兄這回可放心了?”
話雖如此,眼睛卻一直往那信上瞟。
信箋薄薄,拆開也隻有一張。
裴冶嘴上說著不看,待裴衡拆了信,仍耐不住好奇,他輕推身側的裴晏,狐疑挑眉:“五弟,難道你就不想知道……長安在信上說了甚麼?”
裴晏一張臉冷若冰霜:“……不想。”
他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哀樂。幸而他平日也常冷臉待人,眾人對此習以為常。
隻裴衡聞言,輕飄飄朝裴晏望去一眼。
他笑笑,垂首望向信箋。
花香迎麵,是沈鸞慣用的薔薇香粉。
隻信箋上隻有簡單一句——
阿衡親啟。
裴衡麵露怔忪,前後望之,仍不見有彆的字跡。
裴冶湊上前,盯著那四字直愣,眼睛眨巴眨巴:“長安就留了這個?”
他仍難以置信,忍不住為裴衡出謀劃策:“亦或是這信箋,得在火上烤一下,字跡方能顯露出來?”
裴冶震驚不已,低眉沉吟:“奇了怪了,長安難不成真的神通廣大,猜到我們也在這,故意這般?”
裴衡笑笑,隻抬眼望向茯苓:“卿卿可曾還說了甚麼?”
茯苓笑著福身,滿臉堆笑:“太子殿下真真了解郡主,這信箋上確實隻有四個字。”
裴冶目瞪口呆:“長安這般是為何?”
茯苓唇角挽著笑:“郡主說了,若殿下想知餘下的,可明日午時一刻至櫞香樓。”
眾人齊齊愣住,而後發出一陣笑。
皇帝連連搖頭:“長安這孩子,也虧得她想出這法子。”
笑聲連連,獨裴晏沉著一張臉,一雙黑眸晦暗不明。
看不出他在想甚麼。
……
沈府。
月上柳梢頭,院中紅梅暗香浮動。
沉沉夜色籠罩,早早過了掌燈時分,院中燈火通明,一眾奴仆手持燈罩,自遊廊下穿梭。
羅綺穿林,影影綽綽。
綠萼手端沐盆,自有侍女為她打起猩紅氈簾,她踏進暖閣。
美人榻上空無一人,隻鋪著柔軟華麗的洋罽。
綠萼忍俊不禁,朝茯苓努努嘴:“郡主又在穿衣鏡前?”
“可不是。”茯苓笑著接過綠萼手中的沐盆,遙遙跨進裡屋。
緙絲盤金玻璃炕屏擋著,隱約可見沈鸞嬌小的身影。
轉過玻璃炕屏,卻見沈鸞手上,還有一件大紅繡金五彩褙子、朱紅牡丹刺繡盤金圓領長袍的嫁衣。
那嫁衣乃是沈廖嶽請了江南最好的繡娘,連夜趕工製成。
沈將軍近來神龍不見尾,也是為的這事。
茯苓笑著上前:“郡主,該歇了。”
自晨間收到這嫁衣,沈鸞愛不釋手,盯著看了一整日,仍覺不夠。
聽聞這繡娘以前也是宮中尚衣局的,隻不過後來年紀大了,方出宮頤養天年。
沈廖嶽再拜訪,方請來這繡娘為沈鸞繡嫁衣。
那繡娘繡工精巧,天下獨有的一份。
沈鸞站在穿衣鏡前,想著拿嫁衣在身上比劃,又怕茯苓和綠萼兩個丫鬟笑話,隻得訕訕作罷。
她轉首:“盯著我作甚,讓你送的信箋,可曾送去了?”
茯苓:“奴婢早早送去了。”她笑,“這話郡主今日也不知問了幾回。”
她看一眼窗外夜色,“這會天也黑了,郡主還是早早歇下的好。若是明日起不來,太子殿下就得……”
茯苓捂著嘴偷笑。
沈鸞氣呼呼,推著茯苓出門:“我不要你伺候,綠萼呢,讓她進來。”
茯苓笑央:“好郡主,彆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兩人鬨了好一陣,屋內笑聲方停下。
“郡主可還病著,茯苓你莫鬨她,省得她夜裡睡不著。”綠萼向來穩重,然今夜也忍不住彎了眉眼。
茯苓大著膽子,揶揄:“郡主若是今夜睡不著,怕也不是為的身子欠安這事。”
沈鸞麵紅耳赤,拿錦衾蓋住臉,背過身去,再不肯多言半字。
綠萼放帳移燈,朝茯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二人悄悄往外走。
夜深露重,院內悄無聲息,偶爾還能外間傳來綠萼翻身的動靜。
沈鸞輾轉反側,仍抑不住好奇心,悄悄秉燭來照。
燭光照亮角落的一隅,沈鸞坐在楹窗下,纖纖素手自大紅繡金五彩褙子上輕輕拂過。
這手藝,不知強自己多少。
若是自己繡嫁衣……
沈鸞忽而想到那一堆慘不忍睹的香囊,終忍不住笑彎眼。
夜色溫柔,少女一雙眼睛彎彎,好似盛了一汪清泉。
綠萼睡在外間榻上守夜,沈鸞輕手輕腳,無意瞥見穿衣鏡中自己的一張臉,沈鸞羞澀捂住臉。
雙頰滾燙,猶勝官窯青瓷瓶中的數枝紅梅。
掙紮許久,沈鸞終悄悄起身,又輕聲吹滅火燭。
不多時,透亮的穿衣鏡前突然多出一抹嫣紅身影。
少女一身朱紅嫁衣,沈鸞笑盈盈望向鏡中麵若桃花的自己。
臉未點而紅,大紅綢緞蓋頭輕蓋頭上。
“成親之日,這蓋頭應是由阿衡掀開……”
沈鸞低聲呢喃,聲聲難掩嬌羞。
倏然,耳邊掠過一陣疾風。
頭上的蓋頭忽然被人拽下。
沈鸞猛地揚起頭。
猝不及防,和鏡中一雙沉沉眼睛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