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冷風簌簌, 火燭搖曳,躍動在裴晏眉眼。
纖長睫毛低低, 一雙烏黑眸子映照沈鸞一人的身影。
焰火劈啪作響, 為黑夜添上濃重的一筆。
沈鸞定定凝望著人。
長安郡主自小千嬌百寵,及笄後,沈家的門檻亦被踩雷, 京城沒有一個世家小郎君,會對沈鸞的美色無動於衷, 亦沒有人會不想得到沈鸞的回眸。
他人的喜歡與讚賞,於沈鸞不過是錦上添花。
“你喜歡我也沒什麼。”
沈鸞喃喃,“京城喜歡我的人那麼多。”
多裴晏一個, 少裴晏一個, 都無可厚非。
裴晏的喜歡,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郡主晃晃腦袋,隻道是常事。
話音甫落,裴晏眸色忽的暗下, 他眼中陰鷙,沉沉逼近人:“沈鸞,你當我和那些蠢貨是一樣的?”
燭光落在裴晏眼角,他一雙眼睛落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裴晏臉上還有未乾涸的血汙,血跡斑斑,滲人陰冷。
沈鸞心口驟停, 目光怔怔。
她眼中, 確實是這樣的。喜歡她的人無非就是兩類,裴衡,還有“其他人”。
裴晏做再多, 也隻是“其他人”。
沈鸞低聲輕喃:“都是世家公子……”
她不明白,謙謙君子,怎麼到裴晏口中,就成了蠢貨了?
“你救我,我自然感激你,我父親母親也會記你一輩子恩情。金銀珠寶,官爵封侯……”
沈鸞眼皮眨動,她聲音輕柔,“……你若是想要美人,也是可以的。”
杏眸澄澈,無半點眷戀和嫉憤。
裴晏在這雙眼睛看過憤怒,看過氣惱,他曾見著沈鸞委屈巴巴攥著自己衣袖,一雙眸子水霧霧,漲滿水汽,央求自己不要納妃,亦不許多看其他美人一眼。
而如今,也是這樣的一雙眼睛。
沈鸞輕飄飄,泰然自若,想要往裴晏身邊送美人。
好似裴晏和京城中萬千愛慕她的世家子弟並無兩樣。
她從未將裴晏放在心上。
沈鸞心中所念所想,都隻有裴衡一人。
溫柔刀,刀刀戳人心。
沈鸞是知曉如何戳痛自己傷處的。
裴晏咬牙切齒,腹背受敵,也不如沈鸞一句來得疼。
他忽的湊近人,壓低聲:“若是……我還想要彆的呢?”
……
風雪漸大。
簌簌白雪壓倒樹梢,裴煜高舉火燭,穿藤撫樹,迤邐前行。
雪珠子撲了一臉,天寒地凍,手中的火燭維持不到片刻,又在冷風中泯滅。
艱難前行。
忽而聽見身後一聲悶哼,裴煜警惕轉身,身上的火折子用儘,他隻能憑借夜色,一點點往回折返。
“沈將軍!”
“將軍!”
幾道人聲齊齊響起,眾人手忙腳亂,攙扶起沈廖嶽。
裴煜麵露著急,上前查探:“將軍如何了?”
冷風呼嘯,裴煜半張臉幾乎凍僵,呼出的白氣在空中瞬間結冰。
幸而他這段時日都在軍營曆練,身子骨比以前強健不少。
沈廖嶽在眾人的攙扶下緩緩起身,他擺擺手,眼前忽的一陣迷茫,看不清輪廓。
憑借聲音,方認出開口說話的是六皇子裴煜。
“勞六皇子掛心,臣……臣沒事。”
沈廖嶽咬牙站直身,他重重歎口氣,“到底是老了,不如年輕那會。”
一行人身上的火折子都用光,隻能在黑夜中摸索前行。
沈廖嶽這般……
裴煜忽而皺眉:“將軍是否要稍坐片刻再走?”
“不必。”沈廖嶽搖頭,“天寒地凍,若再耽擱下去,臣擔心長安和五皇子……”
他欲言又止,眉目間愁雲慘淡。
裴煜遲疑片刻,終頷首:“那將軍先行,我跟在身後。”
沈廖嶽雙手抱拳:“是。”
夜色籠罩,漫天雪花飄舞,然人人心情沉重。
越往深處前行,沈廖嶽一顆心越發沉重,他仰頭看頭頂夜空,攥緊手中利劍。
山路崎嶇,顛簸難行,密林叢叢,枯樹樹椏虯結交錯。
自沈鸞和裴晏失蹤,已經過去好幾個時辰。
森冷的天,沈廖嶽額角冷汗直沁。
心事重重,不小心踩中腳底枯枝,沈廖嶽身子踉蹌,直往前摔去!”
“將軍!”身側的金吾軍趕忙彎腰細看,沈廖嶽這一跤摔得著實不輕,半個腳掌都高高腫起。
裴煜湊上前,雙眉緊皺。
沈廖嶽如此,裴煜斷不敢讓他繼續前行。
沈廖嶽雖心急如焚,然也無可奈何,他坐在岩石上,自責不已:“怪我沒看清。”
雖沒了火燭,然行軍打戰之人,夜行百裡是常事。
沈廖嶽雖然年老,但沈大將軍威名在望,當初也是立下赫赫戰功的戰神,邊關數十年外敵不敢侵犯半步,也虧得有沈廖嶽在。
聽聞“沈廖嶽”三字,如今在邊陲小鎮,也是能止孩童啼哭的存在。
隻短短十來年,沈廖嶽的身子竟差到這般了嗎?
裴煜麵色凝重,眼前疑慮重重,似迷霧詭譎多變。
他盯著沈廖嶽,若有所思。
興許是他注視的時間久了,沈廖嶽發現不對勁:“……六皇子為何這般盯著臣看?”
身側金吾軍齊齊望向裴煜。
裴煜乍然回神,像是如夢初醒。他定定神,剛要尋個由頭糊弄過去,倏地目光盯在一處。
沈廖嶽試探:“……六皇子?”
裴煜三步並兩步,大步往前:“這是……”
地上的腳印被皚皚大雪覆蓋,然枯樹上留下的劃痕,卻不會。
“是沈鸞,這標誌……定是沈鸞留下的!”
裴煜眼中泛光,雙眼灼灼有神,他斬釘截鐵。
這麼久不見沈鸞和裴晏的人影,不胡思亂想定是騙人的。
重整旗鼓,裴煜留沈廖嶽在原地,領著精兵繼續往前。
這劃痕,還在幼時和沈鸞在禦花園頑鬨,他們二人一齊商榷的。彼時京城剛出幾起命案,人心惶惶。
皇帝擔心沈鸞,遂讓人留在宮中。
當時裴煜還和沈鸞開著玩笑,說若有朝一日她遇上劫匪,隻要沿路留下這標誌,他定將她巡回。
那時沈鸞不過六七歲,仰著小腦袋問:“若是劫匪把我劫去深山呢,你也能找回嗎?”
“自然。”裴煜信誓旦旦。
他當時一筆一畫教的沈鸞,不想如今一語成讖。
裴煜麵色鐵青,手背上青筋往外凸,若非那幾個天竺人已經成了死屍,他定要將人開腸破肚。
身側的金吾軍低頭趕路,未曾留意到裴煜眼中的殺戮之氣,他低聲:“六皇子適才……是否還發現了什麼異樣?”
他隻當裴煜是發現什麼不好消息,不敢在沈廖嶽身前提及,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
裴煜抬眸,沉聲:“……嗯?”
金吾軍抱拳:“屬下不敢妄加揣測,隻剛剛六皇子的臉色不太好……”
遲遲未等到裴煜的聲音,金吾軍忙拱手,“興許是天黑,屬下看錯了。”
……天黑、看錯?
裴煜忽然想起,先前沈廖嶽走在前方,好幾次都險些被枯枝絆倒。
若非身側有人拽住,有一回,還險些躲閃不及,撞上橫亙的樹枝。
真的是天黑,還是……
裴煜皺眉沉吟:“沈將軍以前的眼睛……也是這般嗎?”
那人搖搖頭:“屬下不清楚,不過屬下聽軍營其他兄弟講,自從那回……那回沈家出事後,沈將軍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眼睛、眼睛可能也是那會壞的。”
沈家那場大火,幾乎是軍中的禁忌,沒人想在沈廖嶽傷口上撒鹽,自然也無人提及。
若是因為當年一場火熏壞了眼睛,沈廖嶽白日也會看不清人影,然裴煜從未聽過這事。
他倒是聽過有一種人,生來夜盲,一到夜裡就看不清東西。
莫非被火熏久了,也會患得這病?
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前方一道驚呼。
“六皇子,找到人了!找到郡主了!”
……
焰火微弱,在冷風中顫栗。
裴煜攀藤撫樹,目光越過那一株紅梅,當即望見山洞角落的沈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