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撞見宮門處匆匆跑來一人,那人一身圓領窄袖長袍,天還下著雪,裴煜也未曾撐傘,冒雪前來。
抬眼遙遙瞧見裴衡,裴煜大步往前,隨手拂去肩上的雪珠子。
“母後還是不肯開門嗎?”
裴衡回以一笑。
裴煜了然,不上趕著討人嫌,替了來福位置,輕推裴衡往前走。
裴衡看他一眼,鬥篷不穿,油紙傘也未撐,他無奈歎氣,叫人取了鶴氅來。
裴煜拒絕:“我不穿這個也行的。”
裴衡皺眉:“不是剛傳了太醫?都多大人了還不知道自己愛惜身子?”
裴煜一時嘴快:“我傳洪太醫是為著……”
裴衡繼續盯著他。
裴煜訕訕:“我傳他來,不是身子欠安。”
他隻是有事問洪太醫而已。
一語未了,裴煜忽然垂首:“皇兄,你可知……沈將軍的眼睛可曾患過什麼病?”
裴衡狐疑:“……沈將軍?”
他搖搖頭,“未曾。”
裴煜不可能無緣無故提到此事,裴衡攏眉:“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了?可是沈將軍……”
“沒什麼,隨口問問而已。”
裴煜笑著垂眸,掩去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厲色。
洪太醫說,夜盲都是生下就有。
那沈廖嶽的夜盲,是何時患的?
……
這個年注定過得不安穩。
先是二王子的侍從莫名其妙被殺害,再有堤婭公主叫人縱火,欲對長安郡主和三公主下毒手。
雖然堤婭公主已經墜樓而亡,然宮中仍是人心惶惶,深怕又出彆的變故。
沈氏不放心沈鸞,今日又遞了牌子進宮。
那傷藥是太醫院開的,效果立竿見影,不過兩三日功夫,沈鸞手心的傷疤已經不見。
沈氏垂眼,覷沈鸞手心,長鬆口氣:“還好好全了,若是留下什麼疤,那可真是罪過了。”
話落,又忍不住悄聲,說那堤婭公主心思歹毒,怎會想出這樣的法子,去害彆人。
沈氏說著,又忍不住抬手拭淚:“我的卿卿真是受苦了,幸好你安然無恙,沒叫那起子壞心腸的人如願以償。”
她摟著沈鸞雙肩,眼睛哭得通紅。
“母親莫再哭了。”沈鸞叫人端來沐盆,親自為沈氏褪去手鐲,挽起袖子,拿了巾帕為沈氏淨臉。
“若再哭下去,家去後父親瞧見,定說是我的不是。”
沈氏破涕而笑:“瞎說,你父親何曾說過你。”
沈鸞笑笑,親自端來西湖龍井:“這是拿去年穀雨之日存下的雨水煮的龍井,母親嘗嘗。”
沈氏笑著接過,終將堤婭公主那事拋在九霄雲外,隻從懷裡揣出一個小小的平安符。
她小心放在沈鸞掌心:“定是佛祖庇佑,卿卿才得以脫險。”
沈鸞先前帶的平安符在被天竺人追殺時掉落在荒野,沈氏又重新替她求了一個。
又親自給她戴上。
目光瞥見沈鸞身前掛的狼牙墜子,沈氏一笑:“六皇子手腳竟這般快,連這都送來了。”
“可不是。”沈鸞笑眼彎彎,一雙琥珀杏眸綴滿星光灼灼,“這穗子還是他自己弄的,母親瞧瞧好不好看?”
“六皇子做的,自是好看的,也難為他手巧。若是換了你……”
提起沈鸞的女紅,沈氏又忍不住彎唇,“說起女紅,我倒是忘了問你,先前那嫁衣,你可曾試過了?若是不合身,母親再叫人送回江南改改。”
……嫁衣。
猝不及防,沈鸞又想起裴晏那一夜突然出現在自己閨房。他身影頎長,一雙黑眸似深潭望不見底。
手腕隱隱作疼,像是裴晏緊攥著自己。
沈鸞怔怔,出神。
京中民風開放,前朝有位公主雖尚了駙馬,然府上依然麵首無數,供公主消遣玩樂。
然那夜裴衡碰過的唇角,阿衡還從未碰過。
沈鸞心不在焉。
沈氏當她是害羞,並未多加催促。
忽聽門口猩紅氈簾被人挑起,綠萼款步上前,輕聲道:“郡主,五皇子來了。”
……五皇子。
裴晏。
心口驟停,好似又回到那一夜,適才所想又一次闖入腦中。
沈鸞憤憤,一時之間,竟忘了對方曾經救過自己:“他來做什麼?”
綠萼唬一跳。
明明前幾日,沈鸞提起五皇子,還是和顏悅色的,怎的如今又換了一副麵孔。
她福身,輕聲提醒:“說是那日八寶閣縱火一事還有蹊蹺,想問郡主一二。”
沈氏聞言:“既是正事,卿卿去去也無妨,母親在暖閣等著卿卿就好。”
蓬萊殿香燭輝煌,光影搖曳。
沈鸞扶著綠萼的手,緩緩往花廳行去。
博古架後,裴晏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手指骨節分明。
聞得腳步聲,裴晏輕輕抬眸。
明亮燭影落在他淩厲下頜處,那雙烏黑眸子如記憶中深沉。
沈鸞放緩腳步:“五皇子前來,可是有事?”
裴晏懶聲:“嗯。”
沈鸞原以為八寶閣是個幌子,不想裴晏竟真的是有正事前來,細細問了一番。
沈鸞心口疑慮消散,忽聽裴晏屏退眾人。
沈鸞攏眉:“綠萼是我的貼身侍女……”
裴晏淡聲:“隻是問一句話,郡主不必多慮。”
事出有因,且他們還在花廳,人來人往的,裴晏膽子再大,也不敢在此處做什麼。
斟酌片刻,沈鸞終點頭,叫綠萼去廊下候著。
沈鸞緩緩回首:“五皇子這下可放心了?”
案幾上立著一個雙耳獸麵三足香爐,青焰未儘,隔著海棠花窗,隱約可見院中幾株紅梅俏生生。
裴晏聲音低低:“我宮中的美人,是你送去的?”
沈鸞眨眨眼,忽而方想起這事是裴儀攬了去,說是替她去尋裴冶。
沒想到二皇子動作竟如此快。
不過幾日功夫,已尋得十來位美人,個個婀娜多姿,人比花嬌。
沈鸞遲疑片刻,點頭:“是。”
她細細將托了裴冶一事告知,“這事還是二皇子幫的忙,若是你……”
裴晏麵無表情:“我一個都不喜歡。”
沈鸞訕訕:“那我再替你尋些彆的……”
話音未落,倏地眼前有一道黑影掠過,眨眼之際,裴晏已行至沈鸞身前。
他修長手指輕抬起沈鸞下巴,不由分說扼住她下頜。
沈鸞動彈不得,隻拿眼瞪人,她著急不安:“綠萼還在廊下!”
“那有如何?”
沈鸞急急:“我說過,你救我,我自然把你當朋友。”
然至多,也隻是朋友。
她心中早有人,不可能再裝上裴晏。
“……朋友?”
裴晏揚眉,眉宇間化著淡淡一絲笑,他垂首,薄唇掠過沈鸞耳尖。
“卿卿未免太天真了點。”
“若是朋友,會時時刻刻想親你,想擁你入懷,想撕碎你衣裳,想日日夜夜同你做那畫本上所畫之事,叫你日夜都隻能待在榻上,一刻也離不得我身。”
白淨手指輕撫過沈鸞眉眼,一點點往下,“我記著卿卿是看過那畫本的,幽穀……”
……
抄手遊廊迤邐彎曲,沈氏扶著侍女的手,快步朝花廳走去,她臉上焦慮。
“這貓兒怎的如此怕生,一溜煙就跑個沒影?我眼花,你瞧瞧它是不是往花廳跑去?”
沈鸞慣愛那貓兒,若是不見了,沈鸞定是難受。
侍女踮腳遙望,溫聲寬慰沈氏:“許是貓兒認主,跑去花廳找郡主了,夫人不必著急,奴婢陪夫人過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