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日落西斜, 朱輪華蓋香車緩緩在宮道上穿梭。
紅日映照天際,傾灑而下的日光不經意落在沈鸞眼角,猶如綴上的胭脂。
茯苓靜靜候在一側, 小心翼翼覷著沈鸞臉色。
自沈鸞從水榭回來後,心緒一直不佳。
長長的宮衣曳地,香車精致華麗,紅漆八足盆架上設有漢白玉長方形花盆。
沈鸞手上握著一紙鳶, 那紙鳶叫墨汁澆了個透,再不複先前的光鮮亮麗。
沈鸞雙目皺著, 眉宇間怒氣未消。
先前裴衡還道, 叫她將紙鳶送去東宮, 或許他能修補一二。可如今……
肮臟不堪的紙鳶好似染上裴晏的嘴臉,張著血盆大口嘲諷沈鸞的無能為力。
沈鸞輕揉眉心,難以釋懷。
不知該向裴衡作何解釋。
茯苓揣度沈鸞的心思,輕聲細語:“郡主可是在為紙鳶煩心?”
沈鸞望她一眼, 眼中意思不言而喻。
茯苓彎唇:“依奴婢的意思,郡主斷不該為這死物煩心。左右不過是一個紙鳶, 沒了這一個, 還有下一個。”
沈鸞:“這我自然是懂的,隻這一個阿衡哥哥送的……”
茯苓彎眼:“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極好的,隻以前太子殿下往蓬萊殿送來多少好物, 也不見郡主這般患得患失。”
茯苓笑笑,到底還是旁觀者清:“且太子殿下送紙鳶不過是博郡主一樂, 若是適得其反, 倒也失了太子殿下送禮的本意。”
茯苓說得頭頭是道,沈鸞緊皺的雙眉終於舒展,笑望她一眼:“何時你也會講這些大道理了?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和綠萼待久了,你也學了她那一套。”
茯苓:“那郡主覺得是好還是壞?”
沈鸞唇角下撇,佯裝苦惱:“一個綠萼念經就夠煩了,偏如今還多了一個你。我不過是覺得愧對阿衡哥哥一片好心……”
話猶未了,沈鸞倏然怔怔,視線落在那紙鳶上,喃喃出神。
恍惚間,裴晏那道譏誚似在耳邊響起。
“你究竟是愧對裴衡,還是真的喜歡他?”
沈鸞麵露怔忪,一時之間也分不清,自己對裴衡,究竟是愧疚多點,還是……
思緒還未收回,忽聽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
是家裡的小廝,那人縱身下馬,打千兒遙遙朝沈鸞請安。
沈鸞挽起車簾一角,隔著車窗好奇:“可是母親有事吩咐?”
小廝垂首,單膝跪地:“夫人喚小的前來,問問郡主的車輿到何處了。”
沈鸞被逗樂:“我不過是離家半日,母親也太緊張了些。”
……
已是掌燈時分,沈府上下燈火通明,一眾奴仆手持戳燈,侍立在府門前。
沈氏愁眉苦臉,在花廳前來回踱步,她手上還握著一信箋。
信箋上的內容簡單,卻足以叫沈氏和沈廖嶽崩潰。
自那日見到那瞎了一隻眼的老嫗,沈氏日日做噩夢,有時會夢見一女子穿著繁複貴重的宮衣,滿頭珠翠,眉眼和沈鸞有八九分的相似。
那雙琥珀眼睛流露著哀愁纏綿,她朝沈氏伸出手,哭著央求她將孩子還給自己。
有時也會夢見那老嫗,蓬頭垢麵,瞎著一隻眼睛問自己,為何自己隻是進宮接生了一個孩兒,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麵目全非,家破人亡。
沈氏無數次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汗流浹背。
那信箋上寫的是沈鸞真正的生辰八字,按理說,這事隻有他們夫妻二人還有皇帝知曉,然如今……
沈氏愁容滿麵,那信箋叫她緊握在手心。
一日尋不到那老嫗的下落,沈氏一日不得安心。
她不解,明明知曉沈鸞身世的宮人早就被皇帝處理乾淨,為何這老嫗還會存活於世。
沈氏憂心忡忡:“將軍,你說卿卿會不會……”
沈廖嶽攏眉,沉聲:“你若是這個樣子,長安回來定會生疑的。”
這些天沈氏看沈鸞看得緊,也幸而沈鸞以為沈氏是因著她落水一事心有餘悸,未曾多想。
沈氏皺緊眉:“我能如何,她今日能隔著門將信箋丟進來,明日就能親自找上卿卿。若是叫她和卿卿碰了麵,那我們……”
一語未了,沈氏忽的咬緊雙唇,她握著絲帕顫巍巍望向沈廖嶽。
防人之心不可無,她不可能時時盯著沈鸞,不叫她出門。
沈氏抬眸,忽的擲地有聲:“……我想帶卿卿回老家一趟。”
暫且避避風頭,待抓住那老嫗,她再回來。
且前日她剛從侯夫人那得來藥方,若是在府中叫小丫鬟煎製,宮中那位定會知道。然若是回老家,天高皇帝遠,總不至於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上。
沈廖嶽盯著妻子,青玉扳指在指間轉動,驀地輕歎一聲,渾濁滄桑的眸子遙遙望向皇宮。
……
紅牆綠瓦,富麗堂皇。
崇閣巍峨,坤寧宮靜悄悄侍立在黃昏之中,紅日纏綿,落在簷角。
廊簷下金絲藤紅漆竹簾半卷,宮人穿金戴銀,手捧攢盒,緩緩自廊簷下穿過,靜悄無人耳語。
殿內嫋嫋藏香縈繞,皇後輕倚在美人榻上,秋月手持小木錘,半跪在榻沿上,輕輕為皇後捶著腿。
忽聞門首傳來輪椅滾動聲,皇後雙眼一亮,睜眸笑道:“衡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