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鸞湊近看,果真如此。
綠萼:“這手藝,倒是叫奴婢想起八寶閣那當家,當初若不是那天竺人搗亂……”
綠萼不提,沈鸞險些忘記這事,她眼中笑意漸漸褪去。
當初在八寶閣,除了大當家,還有……裴晏。
她記得,裴晏極擅木雕,若是這物是他……
說話間,忽見茯苓笑盈盈,款步提裙進屋。
綠萼抬眸笑她:“遇上什麼好事了?竟笑成這樣。”
茯苓彎眼:“不算好事,不過也是趣事一樁。”她湊近,神秘兮兮道,“你們猜我剛剛見到誰了?”
沈鸞心口漏掉半拍,聲音都輕了幾分,她握緊手中的木雕:“遇見……誰了?”
天水鎮不過是個小鎮,茯苓人生地不熟,哪裡會遇見什麼熟人?
手中的絲帕捏緊,覆在臉上的紅柄彩繡團扇輕輕移開,“裴晏”二字呼之欲出。
沈鸞悄悄拿眼看茯苓,狀似不經意開口:“……遇見誰了?”
茯苓笑開懷:“奴婢遇見一婦人,那人好生奇怪,竟和郡主有五六分的相似,若不是年紀對不上,奴婢遠遠瞧著,還當是看見了郡主。”
……不是裴晏。
緊繃的雙肩舒展,沈鸞心下好笑,隻覺得自己實在是一驚一乍,茯苓在街上隨隨便便遇見一人,她都能想到裴晏。
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綠萼不以為然:“不過是五六分相似,也值得你一驚一乍。”
茯苓揚高下巴:“隻是覺得有緣罷了,若不是知道夫人的老家不在此處,奴婢還當是家中哪位親戚。”
兩人說說笑笑,見沈鸞怏怏,忙不迭收了聲,移下帳幔,伺候沈鸞歇下,悄聲退出屋子。
心煩意亂,沈鸞倚在榻上,輾轉反側許久,仍未能入睡。
抬眼望窗外,一輪紅日高懸,落日熔金,美不勝收。
客棧的後院栽了一棵杏樹,沈鸞心血來潮,披衣下樓,往後院走去。
兩側的抄手遊廊悄無人煙,隻樹影婆娑。
遙遙的,一聲驚呼傳來:“你怎麼往這裡來了,你傷口還沒好,師父交待了不讓你亂跑的。”
沈鸞認出那是王二丫的聲音,那在她身前的……應當是王大夫出手相救的病人了。
腳步輕輕,沈鸞緩緩轉過花障,忽而見王二丫身前立著一人。
那人一身靛藍暗花織雨錦彩繡長袍,背對著沈鸞,興許是疼得狠了,扶著杏花樹下的石桌連連咳嗽。
王二丫憂心忡忡:“你都這樣了,還想著明晚去看神女……”
倏然,王二丫眼前一亮,再不管裴晏,三步並作兩步跑至沈鸞身前。
“沈姐姐怎麼來了?”
沈鸞輕聲:“隨意走走。”她抬眸,視線越過王二丫,落在那抹靛藍身影上,“那是……你師父的病人?”
王二丫點頭:“是,是我之前和沈姐姐提過的。師
父說他之前受的傷太重,若是那刀口再多一寸,興許就沒命了。”
沈鸞:“那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王二丫笑開,隔著半個院子,衝樹下那抹影子高高揚聲:“我師父也是這麼說的。”
隻可惜這位愛乾淨,日日都要沐浴,再不然,也得擦身方可罷休。
“沈姐姐不知道,我師父苦口婆心勸了好久的,他也不聽。”
王二丫的聲音絮絮叨叨在身後響起。
裴晏雙拳攥緊,手指抵在石桌上,指尖泛白。
他聽見沈鸞對自己的關切之語,或許是以為自己不過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沈鸞方有這樣一語。
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裴晏握緊拳頭,指骨作響。
有朝一日,他在沈鸞心中,竟連一個匆匆過客都不
如。
王二丫看不見裴晏緊皺的眉頭,她笑盈盈:“沈姐姐,明晚神女遊行……你去嗎?”
王二丫轉身望向裴晏,“若是你們都陪我去,師父定會允我出門的。”
手指掐入掌心,裴晏身影一頓,靜靜等著身後沈鸞的答案傳來。
若是沈鸞答應……
“我就不去了。”沈鸞掩唇,低聲一笑,“我約了人。”
眼底的燃起的光亮頃刻煙消雲散,裴晏僵硬著脖頸,不敢回頭看沈鸞半眼。
耳邊轟鳴,隻聽見王二丫失望離去,聽見沈鸞遙遙朝自己道彆。
“院子風大,公子重傷在身,還是早些回房。”
裴晏背對著人,點了點頭。
眉眼低低垂著,春光滿地,那股暖意卻怎麼也找不到裴晏身上。
……沈鸞沒認出自己。
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失落,裴晏撐著身子轉身,倏然眼前一記疾風掠過。
沈鸞快步奔至裴晏身前,少女橫眉冷對,沈鸞唇角勾起一分譏誚:“果真是你。”
與之摔到裴晏眼前的,還有他那刻了兩天兩夜的小木雕。
他低聲一笑:“……是、是我。”
“這是你做的?”
“是。”
“上回在八寶閣我拍下的木刻美人,也是你做的?”
裴晏抬起眸,竟不想沈鸞還記得此事,他頷首:“……是。”
他記得前世沈鸞很喜歡這些小東西,裴晏隨手雕的小玩意,沈鸞都視若珍寶。
而如今——
沈鸞麵無表情:“五皇子日後還是莫再做這種事了,省得叫人誤會。”
“誤會什麼?”裴晏皺眉。
今日換藥的時辰到了,腹部的傷處隱隱作疼,匕首落下的地方尚未長好肉,疼痛難忍。
裴晏俯身,一手按在自己腹部,唇角的笑意苦澀,“卿卿,你還是不信我。”
不信自己會喜歡她,在沈鸞心中,他永遠是那個為了皇位可以拋棄她的卑鄙小人。
沈鸞眨眨眼,聲音輕輕:“我為何要信你?”
她怎麼還會相信,一個害了自己全家的人。
沈鸞忽的往前兩三步,金縷鞋停在裴晏身前,沈鸞一字一頓。
“裴晏,你說你喜歡我。”
裴晏脫口而出:“是,我喜歡你……”
“可是我人在乾清宮前的時候你在哪呢?我在望月樓上的時候你又在哪呢?裴晏,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是你又做了什麼呢?”
她需要裴晏的時候對方根本不在,又在她死後,抱著她的嫁衣作出一番情深意切的模樣。
如今又擅自跟了她一路……
沈鸞輕哂:“你的喜歡,除了給我帶來困擾帶來痛苦,還帶來什麼呢?”
後背冷汗沁出,裴晏身子搖搖欲墜,眼前青紫交加,模糊一片,隻依稀看見沈鸞的輪廓。
他狠命咬破雙唇,血腥味彌漫,終找回半點理智:“我沒有想打擾你,我隻是……”
腹部的疼痛蔓延,裴晏皺緊雙眉,疼痛萬分,險些站不住。
沈鸞輕飄飄瞟他一眼,不耐煩轉身,抬腳欲走。
衣袂忽然被人緊緊攥住,泛白的指尖透出主人隱忍的痛苦。
裴晏聲音喑啞:“你不去神女遊行,是因為……我嗎?”
是自己知道也要一同前往,所以早早拒絕了王二丫,所以說自己有約。
然明明,沈鸞在天水鎮,並無相識的熟人。
落在自己衣袖處的手指指骨泛白,隱約可見手背上青筋凸起。
沈鸞垂首,漫不經心往下瞟了一眼。
她伸手,一點一點掰開那緊攥著自己的指尖。
春光正好,落花滿地。
裴晏聽見沈鸞輕聲道。
“裴晏,你沒這麼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