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揮揮手,屏退一眾的宮人。
又親自端來一碟櫻桃酥:“母妃記得,你小的時候最愛吃這個。”
她聲音緩慢,已經不再年輕的鬢發也有銀絲出現:“……儀兒都知道了?”
裴儀彆過臉,雙目憤憤:“我若是蠢笨點,叫人騙上花轎也不知。”
靜妃剜她一眼:“胡說八道,好好的世家公子,怎麼到你嘴中,卻什麼也不是了。”
靜妃語重心長,“彆的不提,那白公子的樣貌人品都不差,且他還是姚太傅的學生,才識淵博,日後仕途必定……”
裴儀捂住雙耳。
不聽不聽,母妃念經。
她和白世安自花朝節那日就結下梁子,每每遇上,都是相看兩相厭。
若是叫她和這樣的人成親……
裴儀兩眼一黑,隻覺得頭暈腦脹。
她還像少時那般,攥著母親的衣袖撒嬌:“母妃,我不喜歡那白世安……”
紗窗外雷聲震耳,大雨滂沱。
靜妃擁著裴儀,良久,方輕聲道:“儀兒,母妃怕日後……再也護不住你了。”
裴儀瞪圓眼珠,捂著雙耳的手指緩緩落下。
她怔忪對上靜妃的視線,啞然失聲。
殿中燭光交錯,斑駁光影落在裴儀臉上:“是父、父皇……”
她不敢明說,怕隔牆有耳。
靜妃朝她頷首。
皇帝時日不多,若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裴儀的婚事隻能由新帝做主。
靜妃不敢賭,沉吟半晌,她輕輕歎口氣:“明日,母妃再去趟養心殿,求你父皇為你賜婚。”
.
自裴晏離家後,天水鎮未曾有一日放晴。
整個小鎮猶如浸泡在雨水中。
雲影橫空,茯苓扶著沈鸞的手,自廊簷下穿過,金漆木竹簾低垂,雨絲如霧如雲,簇擁著彆院。
剛在屋裡做了一上午的木雕,沈鸞眼睛灰蒙蒙的,看什麼都在打轉。
茯苓忍俊不禁:“奴婢說什麼來著,那燭光看太久,定會傷了眼睛。”
沈鸞挽唇,一手扶著額角,輕輕揉著。
裴晏今日來信,信上道,再有四五日,他即可歸家。
沈鸞本想在那之前學會木雕,就算學不會雕一個裴晏,雕個貓兒狗兒也是好的。
可惜沈鸞學了這麼些天,還是連皮毛也學不會。
這話她倒是沒和茯苓道,省得叫人燥紅臉。
忽而又想到裴晏離家前,自己膽大包天的那句話。
沈鸞悄悄紅了耳尖,雙手握住臉頰,隻覺滾燙得厲
害。
她那日怎的如此不知羞,竟連那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胡思亂想之際,倏地眼前掠過一道黑影。
那黑影從草叢中鑽出,速度極快,瘦瘦小小的一道。
沈鸞唬了一跳,捂著心口直直往後退去兩三步,險些驚呼出聲。
定睛細看,方發現是隻小白貓。
許是從外頭竄進院子的,爪子灰撲撲的,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盯著沈鸞和茯苓。
躬著身子,滿臉的戒備警惕。
茯苓鬆口氣,轉而笑望向沈鸞:“主子放寬心,隻是隻貓兒,傷不得人,奴婢叫人趕走便是。”
“外頭風大雨大,它應是進來躲雨的。”
廊簷下芭蕉連成一片,小白貓躲在樹下,瑟瑟發抖,好不可憐。
沈鸞伸手擋住茯苓,“我瞧著它有幾分像湯圓,莫叫人嚇壞了它。”
雨水如注,手中的油紙傘應聲落地,茯苓雙目瞪直。
有那麼一瞬,她以為沈鸞終於記起了全部。
然對上沈鸞那雙盈盈笑眼,茯苓一顆心瞬間沉入穀底。
她訥訥,輾轉多回,終於找著自己的嗓音:“主子這話奴婢倒是不解,湯圓外白裡黑,難不成這貓兒也是……”
沈鸞不以為然:“倒不是這個意思,湯圓是我先前養的小貓。”
如雷貫耳,茯苓當即愣在原地,她嗓音哽咽:“主、主子……”
怪她眼拙,竟沒看出沈鸞已恢複記憶。
沈鸞輕輕:“不過這也是裴晏和我說的,我如今自是記不得湯圓長何樣,隻知道通身雪白。”
能被她養在家中的,想來應是漂亮得很。
側身見茯苓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沈鸞抿唇一笑,自她手中接過油紙傘,她輕聲:“這貓定是餓得很了,你去廚房找些吃食來,我在這一處守著等你便是。”
茯苓一顆心七上八下,聽不清沈鸞說的什麼,隻木訥道了聲:“是。”
轉身心不在焉朝前走著,忽然又聽沈鸞在身後喊住自己:“你彆是被這貓嚇狠了,廚房在那邊。”
茯苓麵露窘迫,尷尬一笑:“是奴婢疏忽了。”
雨聲不絕於耳,沈鸞撐著傘,和那白貓對視片刻。許是見她沒惡意,白貓再不複先前弓著身子,它低低喵嗚一聲,慢慢自芭蕉葉後走出。
離得近,沈鸞方看清那白貓爪子還沾著泥土,走路一跛一拐,並不穩當。
骨瘦如柴,隻一雙眼珠子透亮。
於心不忍,沈鸞撐著傘,款步提裙,繞路至園中。
那白貓一竄,竟跳至假山後。
沈鸞輕聲寬慰,放輕腳步,輕手輕腳往假山走去。
她身上沒旁的物件,隻解了腰間玉佩,試圖引那貓兒出來。
環佩清脆,落在雨中。
沈鸞唇角挽起幾分溫和笑意:“你出來,我拿這個……”
話猶未了,腳底忽的一滑。
油紙傘從指尖滑落,漫天的雨水落在身上。
天旋地轉之際,沈鸞整個人直直往後倒去。
轟鳴一聲——
雷電滾過天幕,視野模糊之際,她望見茯苓驚魂失措朝自己奔來的身影。
“——郡主!”
尖叫聲穿破雨幕。
沈鸞緩緩閉上眼,耳邊驟然回響一聲聲振臂高呼,百姓的呐喊拂過耳邊。
那是……神女夜遊。
“郡主!郡主!”
視野逐漸變得模糊,沈鸞聽見茯苓落在耳邊的一聲聲啜泣。
……郡主。
……長安郡主。
恍惚間,沈鸞好似看見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崇閣巍峨,青鬆拂簷。
簷角下鐵馬隨風晃動,茯苓掀開墨綠軟簾,又從官窯瓷盒中取出十來支簪花棒。
她笑靨如花:“郡主今日……可還要簪花?”
銅鏡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未施粉黛,卻已是燕妒鶯慚。秋眸微微闔著,女子懷裡還抱著一隻通身雪白的小貓。
一人伏在沈鸞身邊笑:“快開宴了,郡主若再不快點,三公主又該惱了。”
眼前昏昏沉沉,雨水自沈鸞眉眼落下。
那催促自己之人,是綠萼。
沈鸞全都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