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她再不念著那貓不好,隻要沈鸞能記起過往,叫她喊那白貓祖宗都成。
王大夫並無十足的把握,隻道:“老夫也隻是猜測。”
茯苓笑盈盈:“無妨,如此便夠了。”
她笑著送王大夫出門。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怕驚擾沈鸞,茯苓輕手輕腳,合上支摘窗,屋內隻留了一盞玻璃繡燈。
光影綽約,映照在青紗帳幔上。輕薄帳幔低垂,茯苓守在腳凳上,不敢挪過半分視線,隻怔怔盯著沈鸞瞧。
盯得久了,眼睛疼得慌,茯苓一手揉眼。
不經意朝榻上投去一眼時,整個人忽的怔住:“……主子?”
青紗帳幔挽起,茯苓臉上雀躍溢滿,扶著沈鸞靠在青緞引枕上:“主子可要吃茶?”
她視線細細打量著沈鸞,幾番輾轉,欲言又止。
“郡……主子。”
沈鸞遙遙朝她點頭:“你不說,我倒不還覺得口渴。”
沈鸞揉著眉心,“倒碗茶來。”又道,“我怎會在此處,那貓兒可還在?”
茯苓一顆心墜入穀底,忍著悲傷為沈鸞倒了一杯溫水,伺候她淨口後,方又倒了滾滾的熱茶來,她強顏歡笑:“那貓跑出去了,主子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身子可還有不適?”
沈鸞扶著茯苓的手坐直身:“並沒有什麼不適,隻是頭暈了些,歇歇便好了。”
話猶未了,茯苓已是熱淚盈眶。
這彆院處處有裴晏的眼線,然無人知曉,當年的長安郡主為了逃學,無所不用。
若是不想去南書房,她便會悄悄捏茯苓三下手心。
言外之意,去太醫院請洪太醫來,她身子欠安,不能上學。
這法子,世上除了她和綠萼知曉,就隻有……長安郡主沈鸞了。
茯苓喉嚨生澀,悄悄拿袖子抹去眼淚。
又聽沈鸞輕聲道:“裴晏可有來信?”
茯苓搖搖頭,疑惑沈鸞為何會突然提及此事。
沈鸞垂首斂眸:“我剛剛做了個夢。”
她攥緊手中絲帕,眉眼間掠過不安之色,似沉在噩夢中遲遲未醒。
茯苓輕推沈鸞:“隻是噩夢而已,主子忘了便是,何苦還去想它?”
沈鸞搖頭:“雖是夢,然我這心裡始終不安。罷了,明日你隨我去趟天安寺,我想為裴晏求個平安符。”
茯苓欲言又止,終還是低聲道:“許是不妥,先前我想著出門,都被攔下了。”
沈鸞笑睨她一眼,故意揚高聲:“胡說什麼,我不過是去廟裡求個平安符,叫上侍衛便好了。再說,這世上哪來那麼多歹人?”
雨纏綿了大半夜,翌日醒來,天還是灰蒙蒙的。
茯苓伺候著沈鸞梳妝,自神女一事後,天水鎮女子出門上街,都會戴上長長幃帽,遮掩麵容。
茯苓突發奇想,俯身湊至沈鸞身邊:“郡主,等會委屈你和奴婢互換衣裳,出了這彆院,你儘管往客棧尋夫人就是。”
戴著幃帽,她和沈鸞身量又差不多,那些五大粗的侍衛定然看不出。
銅鏡中,四目相對。
沈鸞輕輕抬了下眉。
雨聲轟鳴。
彆院外,茯苓小心翼翼攙扶著沈鸞上了馬車,不多會,馬車內傳來沈鸞輕輕柔柔的聲音。
“前麵那家老伯賣的蜜橘糖好吃,你去買了來,我路上吃。”
茯苓溫聲道了聲:“是。”
墨綠軟簾掀開,一女子著月白襖裙,頭戴幃帽,款步提裙,踏上腳凳。
賣橘糖的老伯就在前方槐樹下,隻要……
一步、兩步、三步。
倏地,隨行的馬夫伸手攔住人,他笑得溫和:“姑娘且慢,這雨大,若是夫人要吃那蜜橘糖,小的去買來便是,不敢勞煩姑娘。”
女子立在原地,不發一言,隻攥緊手中絲帕,似是惱羞成怒。
車夫仍溫聲細語,話裡話外,卻無一點周旋之地:“夫人身子欠安,若是離了姑娘,恐怕不妥。”
他作勢請女子上前,麵上好聲好氣,實和脅迫無異。
女子尚未出聲,馬車內忽然傳來一聲笑,沈鸞倚在車壁,纖纖素手掀開車簾一角:“如此也好,茯苓你上來。”
車夫麵露怔忪。
茯苓揚手甩袖,隨手丟給那車夫一兩銀子:“主子隻吃那蜜橘糖,彆的一概不要,可彆記錯了。”
車夫訕訕道了聲“是”。
朱輪華蓋香車舒適,地上鋪著狼皮褥子,茯苓摘下幃帽,悄無聲息舒口氣。
目光和沈鸞對上,忍不住揚唇一笑,她壓低聲:“郡主果真英明。”
她自以為自己的計劃滴水不漏,不想剛出聲,就被沈鸞否決了。
紅柄緙絲梅花紋團扇半遮臉,沈鸞無奈彎唇。
裴晏那樣的人,若非留下的暗衛萬無一失,他怎會輕易離開。
茯苓心下焦急:“那我們如今怎麼和夫人……”
“無妨。”沈鸞從容不迫,“我自有辦法。”
馬車穩穩當當在雨幕中穿過,車前懸著的七彩玻璃繡燈流光溢彩。
沈鸞不急著去寺廟,隻讓車夫將馬車停在一家酒樓前。
出門那事是自己疑心重,車夫不敢再忤逆沈鸞,聞言照做。
這酒樓,沈鸞先前也來過一回,那次掌櫃還眉開眼笑,和她炫耀自己的女兒被神女選中,做了神使。
而此刻,那掌櫃已無心經營酒樓,滿臉倦容。
她認出沈鸞,遙遙潮她行了一禮。
當初若非不是沈鸞被劫,裴晏鬨了那麼一出,她家女兒此刻還在受那非人的折磨。
掌櫃眼中含淚:“是我愚蠢,當日貴人提點,我隻當貴人是嫉妒……”
掌櫃抹去眼角淚水,“貴人想吃什麼,我立刻讓廚房去做。”
沈鸞隨口點了幾道菜,又讓人端來一江南糕點,那糕點是拿揉碎的杏花做的。
沈鸞好奇心重:“我偏愛這杏花酥,可否去後廚瞧瞧,不瞞掌櫃的說……”
沈鸞眉眼低垂,雙頰泛起羞赧,“我想為他做一道。”
沈鸞這些時日都和裴晏住一出,她口中的“他”自是裴晏無異。
掌櫃心領神會,撫掌笑道:“這有何難,隻那後廚煙氣重,貴人莫嫌驚擾就是。”
茯苓迷迷糊糊扶著沈鸞,隨掌櫃去了後廚。
酒樓的廚房設在後院,灶台上燃著熊熊大火,掌櫃溫聲笑道,隨手招來一夥計:“再做一道杏花酥。”
後廚熱火朝天,而沈鸞……
沈鸞早就沒了蹤跡。
先前她在客棧閒逛,無意發現後院有一扇門,竟和這酒樓的廚房是通著的。
雨水落在肩上,滿天雨珠模糊了視線。
沈鸞跑得極快、極快。
她看見客棧後院那棵高高的杏樹,看見那條熟悉的曲廊。
沈鸞熱淚盈眶,心跳加速。
風聲擾亂了氣息,雨水順著臉頰滾落,沈鸞卻視若無睹。
她一刻也不敢停。
再加點,再快點。
雨水衝刷著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杏花滿地,沈鸞提裙衝過那月洞門。
遙遙的,卻瞧見沈廖嶽的身影,她雙眼一亮:“父……”
一語未了,忽聽前方傳來沈廖嶽一聲怒斥。
樹影婆娑,沈鸞終看清,那杏樹後還有一人。
沈廖嶽同母親坐在後院石亭中。
她從未見父親用那般嚴厲的語氣和母親說話:“哭什麼,這事要是讓陛下知道,你我可還有命活?”
沈鸞立在原地,跑得急,氣息未曾喘勻。沈鸞還當沈廖嶽是一時氣急,為了自己責怪母親。
她往前兩三步,想著為母親辯解一一。
雨水潺潺,晶瑩水珠順著簷角滾落,滴落在沈鸞金縷鞋上。
萬籟俱寂,天地間好似除了雨聲,再無其他。
沈鸞紅唇輕啟,尚未出聲,忽聽沈氏一聲歇斯底裡的驚呼傳來。
“不活便不活了,苟延殘喘這麼多年,我早就受夠了!”
沈氏雙眼通紅,淚如雨下,她攥著絲帕捂住心口,“這些年我日日夜夜做著噩夢,我夢見阮娘子,夢見她抓著我的手,問我為何要奪了她的卿卿。”
“鳩占鵲巢,我就算死上千遍萬遍,也對不住阮娘子,對不住卿卿。”
“若是有朝一日卿卿知曉她的親身父母並非我們……”
雨水泅濕衣襟。
沈鸞僵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往前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