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花朝節已過,公主府內,卻是一派的蕭條寂寥。
紫蘇端著漆木茶盤,穿藤撫樹,步入裴儀園中。
蒼苔濃淡,園中春光無限,裴儀屋內卻半點光亮也未見。
青紗帳幔低垂,一眾宮人垂手侍立在簷下,瞧見紫蘇,忙不迭掀開墨綠軟簾。
屋內靜悄悄,紫蘇悄聲將茶盤放在長條案幾上。
忽而聽見帳幔傳來裴儀有氣無力的聲音:“……是紫蘇嗎?”
紫蘇忙應了聲“是”,踱步至榻前,挽起帳幔,扶著裴儀靠在青緞引枕上。
往日張揚肆意的三公主,此時卻病怏怏的,一張臉瘦脫了相。
裴儀向來身子康健,然如今一場風寒,卻叫裴儀險些丟了半條命。
心病難醫,洪太醫也束手無策。
“我昨夜,又夢見她了。”
裴儀聲音輕輕,穿過一室的日光,落在屋外白世安耳中。
俊眉稍攏,白世安背著手,頎長清雋的身影映在青石板路上。
園中四下無人,隻餘樹影搖曳。
白世安聽著裡屋紫蘇的哭訴,聽著她小聲的啜泣,聽著裴儀對那人的思念。
白世安緊皺雙眉,甩袖離開。
婆娑樹影映在楹窗前,紫蘇伺候裴儀吃完中藥,又端來蜜餞。
她有意逗裴儀歡心:“昨日八寶閣的掌櫃送來好些小玩意,公主可要瞧瞧?”
裴儀興致缺缺:“罷了,不過些雜物而已,沒甚麼好頑的。”
紫蘇笑容僵滯,垂首斂眸,靜默不語。
往日八寶閣出了什麼新鮮玩意兒,裴儀總是第一個去瞧的,深怕叫沈鸞搶了去。
如今沈鸞不在,裴儀自然也歇了這心思。
紫蘇抿唇,不敢在裴儀眼前提起長安郡主的名字,深怕勾起裴儀的傷心過往。
忽而卻聽裴儀道:“也罷,拿來我瞧瞧。”
紫蘇雙眼一亮:“奴婢這就去!”
送來的都是西洋的小玩意,精致小巧,紫蘇挑了一個杏仁大的懷表在手心:“公主瞧瞧,這玩意倒是做得巧,宮裡的工匠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手藝。”
她笑笑,“昨日奴婢經過前院,聽說駙馬爺也叫人打造了一枚懷表,公主何不……”
裴儀冷眉橫目:“我的東西,給他作甚?”
平靜無波的眸子忽的攢了三分怒氣,裴儀冷笑出聲,“駙馬爺心裡還惦記那為他種了一片桃花林的女子,何須我巴巴上去送殷勤?”
聽說白世安入京,也是為尋這女子的。
若非皇命難違,他定不會娶裴儀為妻。
紫蘇不敢再多言,隻低眉不語。
裴儀沒了賞玩的心思,隨手挑了幾件,她掩唇輕咳:“這些都收在那紫檀木盒中,日後……日後我自有用處。”
沈鸞不在,自然也不知八寶閣新來了什麼好頑的。
裴儀唇角勾起幾分笑,還是待沈鸞生辰那日再燒給她好了。陰陽兩隔,也不知道她在那一處,還有沒有新鮮玩意賞玩。
若沒有……若沒有更好了,以後沈鸞隻能玩自己挑剩下的。
裴儀揚唇,隻眼角不知為何,忽然多出一股溫熱。
沉吟半晌,裴儀倏然喚紫蘇上前。
她記得沈鸞先前,偏愛那東洋的唇膏。
裴儀清清嗓子,眉眼透著蒼白孱弱:“你明日去一趟八寶閣,若他那還有,都買了來。”
紫蘇福身:“是。”
不過是小事一樁,紫蘇並未放在心上,不曾想連著幾日去八寶閣,卻回回碰上對方店肆緊閉。
紫蘇揣著滿心疑慮,在門口轉悠半晌,終抬腳離開。
幽閉的槅木扇門後,八寶閣的大當家伏跪在地,汗流浹背。
上首坐著一眉眼冷冽的男子,一年了,裴晏眼中的陰鬱戾氣不減反增,鋒芒畢露。
他端坐在六角斑竹梳背椅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透著陰森幽寒。紫檀木案幾上,是一方小小的木雕。
八寶閣的大當家曾親眼見過裴晏的木雕,幾乎是第一眼,大當家就認出這木雕是出自裴晏之手。
他多留了一個心眼,幾經波折,終於找到這木雕的主人,竟是廟裡的一位尼姑。
大當家跪在地上,細細將查到的線索告知。
這尼姑原先是在天安寺,木雕也是在火海那日偶然撿到的。那日她恰好輪到灑掃山門,故而逃過一劫。
她並未尋得這木雕的主人,不過在拾得這木雕後,尼姑卻碰上一名婦人,她聽那婦人的侍女喚她:“阮夫人。”
……阮。
裴晏雙眉緊皺,他手心攥的,依然是沈鸞那刻到一半的木雕。
又是姓阮。
怎麼會這般巧,這人還同沈鸞一齊出現在天安寺。
裴晏沉吟良久。
他記得那日在天水鎮知府前,那名欲闖知府的女子也同沈鸞的生母一樣,來自滄州。
她是為尋姐姐去的天水鎮……
紫檀木插屏外,鄭平行色匆匆,他手上捧著的,乃是滄州官員送來的采選名冊。
皇帝廣盈後宮,地方官員紛紛送上名冊。
鄭平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將名冊端上前。
裴晏一目十行掠過,那名冊上並無阮姓的女子。
他皺眉不語,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案幾上,輕輕敲著。
房中安靜無聲,隻有博古架上的鎏金青銅鐘轉動。
少頃,方聽得頭頂傳來裴晏喑啞的一聲:“滄州……可有姓阮的人家?”
時隔多年,也不知道沈鸞外祖一家可還在人世。
鄭平恭聲道:“卻有一家姓阮,不過那人是個酒鬼,聽聞那人原先也有點家底,隻是這人不老實,總想著賣女求榮。再後來,兩個女兒都和他斷了關係。”
裴晏雙眉攏得更緊:“……斷了關係?”
鄭平垂手:“是,聽說他家裡大女兒走了十多年,至今杳無音訊,小女兒不顧父親反對,堅決嫁給一商人為妻。”
酒鬼從不看好商人,遂當眾和小女兒斷了父女關係,不想那商人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已富甲一方。
鄭平低聲道:“那商人,姓喬,名鴻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