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要追,但不是現在。先找個地方落腳歇息,稍作整頓。”趙眠回頭看了一眼還躺在地上的周懷讓,“你們就讓他這麼躺著?”
沈不辭依言將周懷讓橫抱起來,塞進馬車中,一行人繼續朝著東陵京都行進。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馬車裡亮起一盞燈,在幽深漆黑的小徑上格外醒目,趕走了多少山獸鳥雀。
離東陵京都至少還有一日的車程,想在京都投宿是來不及了。據探路的影衛探報,前方有一村落,打點好村民後可暫住,隻是環境簡陋了些,可能要委屈殿下將就一晚。
趙眠低頭看著尚在昏迷中的周懷讓,說:“就去那罷。”
周懷讓在地上躺了那麼久,臉上灰蒙蒙的。
趙眠想起周懷讓毅然決然擋在自己麵前的一幕,漸漸地矜平躁釋。
他不能隻想著李二的可惡,忘了其他人對他的好。
趙眠命人打來熱水,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替周懷讓擦乾淨臉上的灰塵,輕聲地責怪:“你又不會武功,擋在孤前麵做什麼。”
周懷讓的相貌隻能稱得上清秀,雖說有幾分才氣,但南靖上京城多的是才貌雙全的風流才子。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周懷讓被選中成為了太子伴讀。
在不太明亮的燭光中,趙眠看著周懷讓人畜無害的臉,不由地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丞相政務繁忙,趙眠在五歲之前是被父皇親手帶大的。
父皇的性子很軟,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更軟,完全不像一個坐擁萬裡江山,掌握生殺大權的天子。於是,他也被養成了一個軟乎乎的性格,受委屈了就哭,見到喜歡的人就笑個不停,遇到特彆喜歡的還會伸手要抱。
過完五歲生辰,他該去學堂念書了,學業之事由丞相一手安排。他見父皇的時間逐漸減少,見丞相的時間越來越多。
父皇對丞相的安排有一點小意見,比如覺得課太多了,不是一個五歲小孩能把握的;又比如每月隻有一日能休息,磨坊的驢都不帶這麼操勞的。
但丞相最終還是說服了父皇同意他的安排,父皇勉強道:“那朕要給眠眠挑一個伴讀陪他。”
上京城的文武百官,但凡家中有和太子殿下年齡相仿的稚子都要入宮參選,選個太子伴讀愣是搞成了選秀的架勢。
幾輪篩選下來,誰都沒有想到,聖上沒有選容家那個四歲就可以吟詩作對,出口成章的神童,也沒有選丞相家那個和丞相幼時有幾分相似的內侄。最終被聖上選中的,竟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六品文官家的小兒子。
消息傳出去後,五歲的趙眠躲在大柱子後麵,第一次目睹了父皇和丞相爭執的場麵。
“皇上希望周懷讓做眠眠的伴讀?”丞相眉間微蹙,不讚同道,“此子雖天賦尚可,但性情過於天真,不知察言觀色,毫無城府。”
“天真點不好嗎?其他的孩子都太循規蹈矩了,完全沒有他們這個年紀應有的活力。”父皇說,“我希望我的孩子善良純粹,這沒錯吧?”
丞相道:“你的孩子是未來的一國之君,純粹和善良隻會害了他。眠眠現在那麼喜歡撒嬌,還喜歡黏著你,你覺得這樣的皇子將來能成為一個殺伐果決的天子麼?”
父皇氣憤道:“眠眠現在才五歲,他這麼小,不需要什麼殺伐果決,他需要一個真心對他的朋友!”
丞相耐心地和父皇講道理:“相比‘真心’,他更需要的是‘忠心’。”
“丞相哥哥隻知道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有沒有想過太子和天子也是人啊。”父皇越說越心疼,眼眶漸漸地紅了,後來乾脆破罐子破摔,“算了算了,在孩子教育這一塊,我和你永遠聊不到一起去。你走吧,我暫時不想和你說話。”
丞相看著父皇泛紅的眼睛,輕歎了一聲,無奈妥協:“好,都聽你的,彆生氣了。”
當時的趙眠太小了,對父皇和丞相的爭執似懂非懂,他隻知道他們好像是因為自己吵架的。他有些苦惱,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他如果知道,一定會改的。
第二天,父皇就帶著豆丁大小般的周懷讓來到他麵前,笑眯眯道:“眠眠,和他做朋友好不好?”
五歲的周懷讓有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期待又緊張地望著他:“太、太子殿下安好,我叫周懷讓,殿下可以叫我‘小讓’。”
小趙眠抬頭看看父皇,見父皇對他鼓勵地笑了笑,才有些羞澀地說:“好。”
後來,丞相又為他精挑細選出幾位老師。他的每一堂課,學的每一篇文章,看的每一本書丞相都會親自過問。
再後來,他搬出了父皇的寢宮,不再和父皇一起住。他開始跟著丞相學習治國理政之道,每日在學堂和勤政殿兩點一線。
父皇要帶他和弟弟一起出宮玩,他也沒有時間。
他的性情秉性和言行舉止漸漸從像父皇,轉變成了和丞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至少表麵如此。
可周懷讓卻一直沒有變,沒變得聰明,也沒變得心思深沉,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懂察言觀色。
趙眠絕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丞相安排好的。但他生命中第一個朋友,是父皇幫他選的。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周懷讓確實是他幼時在上學之後,還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天真。
趙眠一行人在夜色中趕了半個時辰的路,來到了影衛事先探得打點的村落。
此村名為陳家村,住著十來口姓陳的人家。沈不辭尋了一間最好的屋子,親自打掃後供太子殿下暫住。
然而此處到底是東陵鄉下,打掃得再乾淨也是蓬門蓽戶的燕雀之居,不配成為殿下的住所。
趙眠於室內環顧一周,見屋內隻有一方粗糙的木桌和一張簡陋的石床,眼神晦暗不明。
沈不辭難測君意,試探道:“殿下若是住不慣,屬下另尋他處。”
趙眠道:“不必。”他已經是被迫給黑皮魚販下跪的人,有的住不錯了,哪有資格挑三揀四。“備水,孤要沐浴。”
隔壁屋子的周懷讓昏睡多時終於悠悠轉醒。他一醒來,連儀容都來不及整理,就忙不迭地跑來求見太子殿下。
彼時的殿下剛摘下束發的玉冠,披散一背的青絲,微微側眸瞥了他一眼:“醒了?”
周懷讓趔趔趄趄地快走到趙眠麵前,一臉緊張地問:“殿下您還好嗎,沒被李二傷著吧?”
趙眠頓了頓,說:“沒有。”
這是實話。李二確實隻是抓疼了他,而他都把李二的嘴角扇破皮了。
單說傷,他略勝一籌。
周懷讓額手稱慶:“殿下好厲害!臣瞧著李二能和老沈打成平手,都要擔心死了。”
趙眠偏過臉,不太自在地“嗯”了一聲。
就衝著“殿下好厲害”五字,下回再與李二正麵交鋒,他若不能把李二摁著打,日後都沒臉麵對青梅竹馬,天真犯傻的周懷讓。
趙眠正想著,沈不辭走了進來:“殿下,熱水已備好。”
……也沒臉麵對人強話少,還會做飯燒水的沈不辭。
深夜,趙眠坐在浴桶中,水霧氤氳,把他的睫毛都潤濕了。
趙眠沐浴時不喜有旁人在場。沈不辭和周懷讓守在屋子外頭,以便他隨時吩咐。
紙糊的窗間投下兩人的剪影,趙眠聽見周懷讓又在煩沈不辭,隔著木門還有時不時響起的犬吠之聲,也聽不清他在絮叨什麼。
夜晚寒涼,臨時搭建的浴房抵擋不了滲透的秋風。趙眠本想命人關緊門窗,轉念一想,罷了,他都是向畜生下過跪的人,活該遭受冷風吹。
趙眠自暴自棄將身體浸在熱水裡,隻露出一個腦袋。他垂著眼睛,透過水麵瞧見了自己的手腕。
那條鮮紅的細線依舊紅得刺目,周邊還多了些淤青,細看就能發現是指印的形狀。
膚色太白也不好,稍稍受力就會留下痕跡。反觀李二,黑得和沙漠原住民似的,嘴皮破了都不一定有人發現。
思及此,趙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
這個地方被黑皮魚販碰過了,要洗乾淨,還有手腕也被抓了好幾次。手臂,胳膊,甚至是整個後背,都難逃李二的毒手,即便隔著衣料他也斷然不能忍受。
洗乾淨洗乾淨,全部洗乾淨,統統洗乾淨。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200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