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隱藏式耳麥裡傳出的克拉克的聲音,跟車裡響起的尤利西斯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以為我們說好了先談談。”
“你沒有和克拉克先聊過嗎?”
布魯斯說:
“不,這隻是我們間的談話,尤利。”
他毫不猶豫地關閉了耳麥。
車子依舊在行駛,已經快要走完大都會與哥譚間那座貫連的大橋。布魯斯的手還放在方向盤上,隻是沒有握緊。
他說:
“……我很抱歉。”
他聲音不大,但在近乎密閉的空間裡,這句“抱歉”清晰得如同在耳畔低語。
他聽到了布魯斯的道歉,可他並沒有感到寬慰。
相反,他心底湧起了些許更複雜的情緒。
尤利西斯曾經也思考過。儘管他和布魯斯的相處一向都隔著一層又一層的秘密,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布魯斯很像:
一樣的不夠坦誠,一樣的容易自責,也是一樣的,一廂情願,自我折磨。
不同的是,尤利西斯的傷痛容易治愈,隻要他在意的人接納了他,尤利西斯就會好轉;但布魯斯的傷口已經腐爛,一層疊著一層的,無從下手。
所以,針對這句“抱歉”,尤利西斯沒有傑森那樣激烈的情緒,甚至於心跳的頻率都沒有變化。尤利西斯垂眸,把手機放回口袋,將手擺在膝蓋上,重新抬頭。
布魯斯還在透過後視鏡看他。
尤利西斯回望過去。他眨眨眼,眨去眼睛的乾澀,嗓音輕柔:
“為了什麼。”
他又重複一遍:
“你是為了什麼道歉,布魯斯。”
他這樣問,布魯斯反而不說話了。
尤利西斯平穩地指責:“這一回是你邀請我談話,該說話的是你吧。”
布魯斯沉默了一會兒。
跑車已經駛入哥譚,即將從高速公路轉入都市當中。而城中聖誕的氣息依舊濃厚,遠遠都能望見閃爍的霓虹。
尤利西斯看向窗外,幾息過後,又重新轉過頭。
他聽見布魯斯略帶啞意的聲音,說著破碎的句子:
“我很抱歉——我——沒能——救下你。”
男人斂著視線,像是對自己說的一眼,重複了一遍:“……I\''msorry。”
布魯斯的歉意是真實的。
就算死去的不是尤利西斯,是另外一個無辜的孩子……布魯斯依舊會感到痛苦,感到抱歉。他將與他無關的生死也看做自己的責任,儘管……與他無關。
但不論是傑森還是尤利西斯,他們想要的,都不是這樣的痛苦與歉意。
尤利西斯輕聲道:
“我不想要你道歉。”
他盯著後視鏡,看到男人眼皮顫動,又將那雙深邃的藍眸放出,透過鏡子的倒影,彼此凝望。
尤利西斯說:
“你會來見我,說明你已經找到你需要的證據了……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證據’有些什麼。哦,按照我知道的一些關於‘蝙蝠俠’的行事作風——或許你還有什麼問題問我?這些可以先放一放,說點彆的。既然你知道了,那麼你應該也清楚……你救不了我,誰都救不了我。”
他問:
“你到底在為什麼說什麼對不起,嗯?是我偏要去查所謂的真相,是我自己進了陷阱。就算拋開我自己的原因,設下炸·彈的是小醜女,導致小醜女出現的是小醜。你認為自己在其中扮演的什麼角色呢,蝙蝠俠?”
“你憑什麼,為與你無關的事情道歉呢?”
布魯斯又沉默了。
他這次臉上多了些除了沉重外的表情,眉心皺成一團,不再遮掩自己的不讚同。他認為尤利西斯說的話並不對,可他又沒能反駁。
在這個瞬間,他甚至覺得還是跟傑森的交流比較暢快,至少傑森還在發泄,至少他們可以用肢體的碰撞來代替這種瑣碎的交流。而麵對這樣的尤利西斯,他一腔力氣卻無處使。
久久,他才回答:
“與我有關。”
尤利西斯沒反駁。
“嗯,與你有關,”尤利西斯說,“那麼,你想從我嘴裡聽到什麼回答?”
“我也感到很抱歉,布魯斯。
“我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哥譚,我也不應該出現在你的人生中。”
尤利西斯這樣說著,看到布魯斯眉頭擰得越來越緊
,原本平靜的表情倏地變化。他眉目舒展,嘴角上揚,肩背一點點放鬆,向後倚在了靠背上:
“——你以為我要這麼說嗎?”
他盯著布魯斯的眼睛,每個音節都吐得無比清晰:
“NO。”
“我從前是這樣想的沒錯。但是,我受夠了。”
尤利西斯曾在這座城市度過了讓他記憶無比深刻的幾年。
他就像是個普通的孩子一樣在按部就班的成長。前兩次的任務,他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他在想他回不去的家。直到在哥譚的任務裡,尤利西斯學會了麵對真正意義上的失去,也被迫麵對了他的恐懼。
係統的玩弄也好,恐懼毒氣帶來的幻覺也罷。
他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按照係統的“預期”前行。他情緒糟糕,他陷入自我厭棄,他認可了自己的存在就是謬誤,如果他不在,一切都會更好。
但當他跳出糟糕的環境,當他真正麵對那些他從前不敢麵對的人……尤利西斯就會發現係統的“謊言”。
去他的吧。
他被這樣安慰,被這樣告知,而現在,他也這樣想。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沒有做錯,任何事。
尤利西斯不會再為自己沒有做錯的事情說抱歉了。他的“對不起”,隻限定於他沒能說出口的“再見”。
所以,此時此刻,在麵對布魯斯這種有些微妙的熟悉的自責,尤利西斯有話要說。
“去他的——”
尤利西斯笑起來:
“我不打算跟你說什麼‘對不起’,布魯斯,不是我的錯。我有在努力堅持,我有在想方設法活下去,我沒有一絲一毫傷害你們的意思。我承認我比較蠢,被騙過,但我不會再認為我的存在是錯的。”
“我很高興——能在有限的人生中認識你們,”尤利西斯說,“我也很榮幸在你的人生中出演過片段。”
他說:
“雖然,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是把‘布魯斯·韋恩’跟‘蝙蝠俠’分開的,但我的想法一直沒有變過。
“我見過蝙蝠俠,住在韋恩家。
“我不是和蝙蝠共事的羅賓,不是姓韋恩的養子,也不是什麼為非作歹的反派。所以,我看的角度是不一樣的。
“布魯斯,你太溫柔了。”
尤利西斯指向自己胸口:“是這裡。”
“你希望把所有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裡,你不喜歡失控的感覺,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不管到底是不是你應該承擔的。
“你認為傑森的死是你的錯,因為傑森是作為‘羅賓’死去的,所以你不會允許自己再犯錯,也就是我——你杜絕我再和‘蝙蝠’或者‘小醜’扯上任何關係。
“我很抱歉,布魯斯。不是因為我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而是因為……我還是讓你難過了。
“但是,至少我儘力做了什麼,而且,被綁架是因為我是個學生,與你無關。”
瘋子作惡是沒有理由的,就算逃離哥譚都不一定能保證會安全。
尤利西斯低語:
“我從來沒有將自己的死亡怪罪你,傑森也一樣。我們沒人想要你為我們死亡的歉疚。我敢保證,我和傑森不會為自己糟糕的選擇後悔,我們做好了麵對糟糕結局的準備。
“這不是對錯的問題,布魯斯。你錯了,你根本就沒有明白,你隻是在用我們的‘結局’來懲罰你自己。”
布魯斯有些怔愣。
他經常在吵架的時候被冠以各種類似“聽不懂人話”“暴君”之類的詞彙,他也確實很少去傾聽那些“指責”。
蝙蝠俠不相信任何人。
他甚至不相信他自己。
他試圖將自己變作永遠理智,永遠正義的怪物,他惦念很多事情,唯獨不會多關心自己。
因而,也確實很少會有人找得到機會同布魯斯說上這些布魯斯其實清楚,卻無法改變的話。
後視鏡隻能觀察到彼此的一小部分。
尤利西斯看得到那雙依舊堅毅的眼,那張依舊沉悶的臉,但當他不再隻關注後視鏡,他便也能看見布魯斯繃緊的下頜,微微僵直的脊背,還有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
卷發青年歎了口氣:
“都說了,是你約我談的,你才該多說些什麼啊,布魯斯。”
布魯斯嗯了一聲。
久久,久到跑車都快穿越哥譚,久到尤利西斯已經能瞄見韋恩莊園的輪空。
他終於又聽見布魯斯的聲音。
“阿爾弗雷德準備了晚餐,”布魯斯低聲道,“你的房間一直保留著,阿爾弗雷德打掃過了。”
尤利西斯:“我知道了。”
尤利西斯:“然後?”
布魯斯:“……”
尤利西斯:“隻有阿爾弗雷德?”
布魯斯:“……”
讓號稱習慣獨自前行的蝙蝠放開柔軟的內心,那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尤利西斯本該知道的。
但是——很好。
卷發青年垂眸,一言不發。
天已經黑了。
豪車甩著尾氣,即將進入韋恩莊園。
就在這個時候,尤利西斯突然開口:“停車。”
布魯斯握著方向盤,沒什麼反應。
尤利西斯拉平唇角,又重複了一遍:
“停車。”
寶藍色的超跑在莊園前緩緩地停了下來。
尤利西斯沒再多看布魯斯一眼,毫不猶豫地開門下車。
聖誕節下的雪到此刻還有殘留,寥無人煙的韋恩莊園外尤甚。尤利西斯攏了攏外套,而後低頭整理著袖口衣擺,爭取讓自己看上去非常妥帖。
而那輛吸引人視線的跑車沒有再次啟動,車門敞開著,布魯斯望著他,嗓音低沉:
“尤利……”
尤利西斯沒有理他。
他終於確認了自己形象還算可以,便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又把頭發重新理了理,紮好,向前邁步。
他在莊園主人沉默的注視下,站到了門口,按響門鈴。
布魯斯:“……”
家裡,老管家總是在的。
阿爾弗雷德已經先行一步知曉了布魯斯的行動,他甚至透過攝像頭看清了外麵的一切,因而尤利西斯方才按響門鈴,老管家的聲音便及時響起。
阿爾弗雷德感低聲感歎:
“這可真是……驚喜啊,尤利西斯少爺。”
青年眉眼彎彎,一如從前跟在管家身邊的少年。他左臂橫在胸前,微微欠身:
“是我的疏忽,阿爾弗雷德。”
尤利西斯輕笑:
“原諒我的過失,請允許我來拜訪。”
莊園的大門正在緩緩打開。
老管家語帶笑意:“真是受寵若驚。尤利西斯少爺是專門來拜訪我的?”
“當然,我的榮幸。”
尤利西斯輕笑,向著莊園內部邁動步子,若無旁人:
“不然的話,這個家難道還有第二位值得拜訪的人嗎?”
坐在車裡的布魯斯·莊園主人·旁人·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