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真愁。
之前它擔心稚唯會受委屈。
現在擔心稚唯會激怒王離。
不過它還是低估了未來能統軍將兵的王家子的心性。
麵對稚唯棉裡藏刀的邀請,王離啞然,卻在她離開軍營去給黔首看診時,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麵。
稚唯沒拒絕,隻是不讓他進黔首的家門,請他在門外稍候。
係統小心發問:“阿唯你生氣了嗎?”
[沒有。]
稚唯正低頭檢查著傷者的骨折處,又細細詢問其受傷過程,因看不到皮肉內裡,隻能靠觸診判斷骨折情況,精神高度集中,無法一心二用,也就顧不上給係統解釋什麼。
等她正骨結束,給傷者固定好夾板,其妻猶豫半晌,終是湊過來詢問她:“醫,外麵那位……可是在盯著你?”
語氣是和係統一般的小心翼翼。
傷者明知隔著一道門和院子,他們說話聲傳不到秦軍將領耳中,卻下意識地放低聲音:“是他不允許你救治我們嗎?”
神情充滿了憤懣和難以隱藏的恐慌。
稚唯將這對夫妻的言行收入眼中,想起係統問她“是否生氣”,她沒回答,目光透過這家的破窗,望著院中自娛自樂的幼童,先提了個假設。
“若是他受傷,而你們有機會搶得救命的藥,你們會願意將藥分出去嗎?”
傷者夫妻當然是不願意。
等反應過來稚唯的意思,又麵麵相覷。
“這、這怎麼能一樣……”
傷者妻子呐呐著。
稚唯溫言道歉:“是我說錯了話,秦軍將領做不到愛兵如子。”
傷者無言。
秦軍做不到,難道他國就能做到了?
他與妻終日勞作,從不作惡,然而屈氏貴族逼著全縣城人守城,他根本無力拒絕。
他命大活下來,隻是斷了胳膊,妻與子在後方卻差點被楚卒欺辱。
他是楚人,恨秦人,也恨楚國貴族。
是啊,六國皆言秦人虎狼之輩,殘忍霸道,可夏醫——
傷者看向一旁。
夏家小女子一朝醒悟,從癡兒變神醫的消息已傳遍了縣城,令人驚奇,明明身量不高,還是稚齡年歲,行事卻沉穩有度,甚如成人。
夏醫……是在替秦人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猶疑,夏醫活動著手腕,漫不經心道:“管他秦軍將領心裡情願不情願我施藥救人,反正他也沒阻止,不是嗎?”
傷者聞言怔怔。
去下一戶人家的路上,係統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所以阿唯沒有生氣嗎?怎麼感覺你在幫王離?”
稚唯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統,我們後來者覺得七國都是一家,可春秋戰國五百年,這片土地曆經了多少代人?除了目光長遠的有誌之士能看到統一的未來,其他人壓根沒有這個概念。]
[可是啊,就連統一天下的秦始皇,在他心裡老秦人也是特殊的。]
說到這兒,稚唯還跟係統開玩笑。
[你信不信,我要是向王離控訴,我生氣不是因為他阻止我這個良善心軟且對此地有情感的醫家救人,而是接受不了他這個戰勝國的將領漠視楚地黔首,他一定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係統噗嗤一笑。
稚唯目光輕掃過又跟上來的王離。
[王離一個侯爵繼承人,自己又沒受傷,整日纏磨我,算計我的藥材,是想優先救治自己國家的軍卒,對於這種'貪得無厭',我能批判什麼呢?]
係統:“我明白了,觀念不同,比起生氣,阿唯更多是無奈吧。”
稚唯停下腳步。
[但,論跡不論心。]
她回首看向王離。
[隻要他眼裡不是完全看不到黔首,我便不想跟他撕破臉,畢竟以後我們還要去大秦發展。]
“小將軍,”稚唯問,“你覺得剛才那戶人家生活困苦嗎?”
王離一愣,不明白她為什麼問這個,但見小女子認真的模樣,他也認真回想。
他沒有踏進那戶人家,站在門外能看到的就是房屋樣式,院中桑樹、水缸,以及玩鬨的孩童等。
房屋破破爛爛;桑樹歪歪斜斜;石水缸淺而沉重;孩童衣不蔽體。
然而王離說:“非豐產之家,但並不算困苦。”
稚唯點頭認同。
他們當然不算困苦。
因為他們有一間勉強遮風擋雨的房,一棵活著提供桑葉養蠶的樹,還養大了一個兒子。
“小將軍,”稚唯輕聲道,“我最多能救的,也就是這樣的人家。”
王離起初沒聽明白,當他注意到小女子的手指在不自覺摩挲醫藥箱時,忽然福至心靈。
他見過對方的療傷之術,隻說換藥這一點。
如今布帛是能當錢用的,在大秦,黔首家的衣服作為財產,失竊後可以報官。
可稚唯要求每次包紮傷口前,儘量用不沾血的布條,還要高溫蒸過再暴曬——便是粗糙耐磨的麻布,如此折騰也用不了幾次。
酒和藥就更……
王離莫名聯想起他兒時的不解,為什麼大秦有軍功爵製和連坐製,軍中依然存在逃兵?
大父言,黔首害怕。
怕死,更怕半死不活,拖垮整個家。
稚唯見王離神情微動,便不多言。
有些話她不想明說出來,因為太殘忍。
但自己要明白。
[事實就是,在醫療物資有限的情況下,我必須放棄那些注定活不了的重傷者,以及家庭窮困到根本沒有醫護條件的傷者,去治療成活率高或輕症的傷者。]
係統擔憂道:“阿唯……”
[我沒事。]
稚唯遠走了幾步,隔著距離抬眼平視王離,道:“所以,小將軍你看,我能救的人其實很有限,既然如此有限,請你不要阻攔我了吧。”
王離沉默片刻,倏而開口道:“之前調查夏家,我順便查問了你大父的去向。”
“?”
係統炸毛:“他什麼意思?!”
稚唯還能穩住,隻手指情不自禁發力,指腹扣在醫藥箱的棱角處硌得生疼,她無聲盯著年輕將領,眸光淩厲。
王離對此無動於衷,目光不閃不避,表示他並無威脅之意,隻是想做筆交易。
稚唯卻並不覺得慶幸,她淡淡道:“我大父就不勞將軍費心。”
她拒絕了。
王離頗為意外地打量著小女子,意味不明道:“確定?那些黔首就這麼重要?”
這是黔首的問題?!
稚唯毫不客氣回懟:“若我說,以王老將軍目前的信息,換麻醉湯方藥,小將軍可願?”
王離直言:“想都彆想。”
稚唯冷嗬:“那你還問?”
麻醉劑這種東西,稚唯可不敢隨便公開配方,她知道王離想要,才故意這麼舉例,而對方的反應也不出所料。
——談判涉及家人,就是觸動底線,誰管你是威脅還是交易?
稚唯扭頭就走。
王離自知處事欠妥,但見氣怒的小女子像隻露著尖牙的虎崽,氣勢很足卻殺傷力不高,他忍不住失笑。
“夏翁已在來安豐縣的路上,想必不久你們就能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