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延年益壽丸 信之誌向;唯之野心。(1 / 2)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 蒙恬又擅於分析情報,隻打眼一掃就大致猜到這裡發生了什麼,連韓信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這少年郎大概是因為經常饑一頓餓一頓, 身量沒長上去,有些瘦削,但觀其筋骨、步態, 應有武學基礎,他怕是以為夏稚唯隻是普通女醫,才會自信能帶她逃離縣城。

不足為慮。

蒙恬沒搭理韓信,繼續對稚唯解釋道:“王上不久前將幾個楚舊郡縣重新劃分設置,泗水郡、郯郡同在此列。淮陰縣就位於郯郡。”

蒙恬其實沒指望稚唯能明白各郡縣的地理位置,時人遠行不易, 輿圖作為軍、政要物, 非普通黔首能見到,許多活了一輩子的老農能搞清楚自己生活在哪裡就不錯了。

他隻是因看重夏稚唯, 想潛移默化讓她對大秦產生歸屬感,所以時不時就向她傳達一些有關大秦的信息。

再是神童, 不博覽群書, 不增長見識,早晚也會泯然於眾人矣。

稚唯也的確不知道蒙恬口中的“譚郡”是哪裡。

係統不忍道:“阿唯,不能因小失大。”

稚唯:[我知道。]

少年連續兩遍問她能否救其阿母, 看來病情確實不容樂觀。可她若是現在離開安豐縣, 當地的傷患要怎麼辦?因一人扔下其他人不管嗎?

如何取舍, 稚唯根本不用過多考慮。

可眼見少年神色灰暗,明明對結果心知肚明,卻還是握緊雙拳死死壓抑著情緒,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執拗盯著她, 仿佛不從她口中親耳聽到判決就不死心。

稚唯暗自歎氣。

“這位阿兄,你能陪我去水田玩嗎?”她微仰頭對少年問,“順便,給我講講你母親的情況。”

“?”韓信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前後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但不重要。

他不自覺舔了舔乾皮的嘴唇,暗含期許問:“你問我阿母,難道是有辦法……”

“我不知道。”

雖是打斷對方的話,但稚唯目光和緩,語氣平靜,認真回道。

“我不是神仙,在不了解病情的情況下,無法空口作出判斷。就算能判斷,也未必能救。但……總好過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做吧?”

係統有些擔心:“阿唯,你說這樣模棱兩可的話行嗎?”

[構建良好醫患關係的第一要點:拿出專業態度,真誠以待,彆一上來就斷絕他人希望。]

為什麼醫生有時會在病人已確認死亡的情況下不停止急救?不過是為了活著的人考慮——能把人搶救回來當然最好,不能,也可以給家屬接受現實的緩衝時間。

而且這少年從外地跑到這裡,仍然抱著阿母存活在世的希望,那其母應當不是急症,若能對症開藥,指不定有救。

心思流轉間,稚唯卻沒有發現她說這話時,其他人略微異樣的表情。

韓家人心想,阿唯確實不是神,但她一定是大巫!雖然不像其他大巫那樣舉止神秘,但絕對是能溝通鬼神、延續生命的大巫醫!

蒙恬則是腹誹,夏稚唯確實不是神仙,但搞不好背後藏著一個神仙……

韓信反而因為不了解夏稚唯的底細,被她的冷靜影響最深。

總好過什麼都不做……

這不說的就是他現在嗎?

就算最後真的無法挽救阿母,他也要用儘全力試試,不讓自己後悔。

“好。”韓信嚴肅點頭道,“你讓我做什麼?”

“不是說了?陪我玩啊。”

稚唯重新拎起秧馬,無視了蒙恬的嘴角抽搐和韓家人的無奈表情,示意芙給她指路去韓家水田。

係統:“……你真的不考慮將秧馬押後處理嗎?”

稚唯表示二者不衝突。

[病人家屬要照顧,農具也不能放下。]

她就是為了這個才跑出家門的啊!

另外,有時候病患或其家屬麵對熟人總有各種顧慮,創建一個較為私密的談話空間,更能讓他們放鬆打開話匣子。

水田就不錯,私密而不封閉,很適合精神緊張的少年。

[還不知道這位小哥哥叫什麼。]

稚唯回想了一下,有些疑惑。

[好像一直沒聽他自稱?]

係統推測道:“可能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稚唯也不在意。

[那我不問了。]

〈26〉

“阿妹,這處可以嗎?”

芙的詢問聲打斷了稚唯的思考,她看著對方特意挑選的水淺之處,笑道:“多謝芙阿姊,放心,我會小心的。”

芙可不放心,她想跟著一並下田,但見稚唯不容拒絕的態度,隻能退而求其次,囑咐夫家的弟弟:“你們兩個不要跑遠,彆讓阿妹摔了。”

韓信默然點頭。

等下田之後,稚唯假裝不經意地道:“韓家人很擔心你。”

韓信也注意到正沿著水田邊一路尾隨而來的那群人,他張了張口,低頭扶好木馬,喃喃著:“我知道……”

他投奔韓家的時間雖然短暫,但並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管是韓家翁媼還是兄嫂,除了最開始的兩天相處比較生疏,之後就沒把他當外人。

這讓早年喪父,家境貧寒,受儘人情冷暖的韓信很不適應,又無法推拒,便在矛盾中愈發沉默寡言。

隻是他的寡言少語讓稚唯有點麻爪。

她也不是很精於引導話題啊。

係統興致勃勃問:“需要幫忙嗎?”

稚唯果斷道:[算了。]

她直接進入正題:“說說阿兄的母親?”

“……好。”

韓信低聲講起家母的病情。

兩人邊談邊走。

水田濕滑,稚唯經驗不足,下來時連鞋履都沒脫,長裙垂在泥地上,這身衣裳算是廢了,見少年同樣對水田生疏,卻能很快踩著濕泥穩步行進,她對其良好的運動神經甘拜下風,然後直接坐上了秧馬,開始滑行。

這片稻田已經收割完畢,還未重新插秧,蒙恬等人站在高處,視野開闊,能清晰俯瞰到田裡的情景。

他們本是在關注兩人的安全,但看著看著,韓家人卻不自覺偏離了重點,雙目散發出異彩。

這木馬……看起來有點意思啊!

“將軍,”韓老丈試探著問身邊男子,“這木馬是夏兄做的嗎?”

此時尚未意識到什麼的蒙恬聞言一頓,背起手,不答反問:“看出什麼了?”

韓老丈成功被這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帶進溝裡,誤以為秦軍將領早已知道木馬的真實作用。

也是,縣城如今在秦軍的控製下,稚唯出入軍營並不是秘密,夏家有什麼新東西,絕對瞞不過此地將領。

就是不知道阿唯帶著木馬出來“玩”是否是源於對方的示意……

韓老丈還在思索,韓母小心翼翼詢問道:“將軍,這木馬,我們楚人能用嗎?”

見蒙恬垂眸深思,半天不語,韓家翁媼不敢追問。

韓叢有些沉不住氣,指著水田開始訴苦:“往日農戶插秧、拔秧,一天要起身彎腰的次數都數不過來,長此以往,腰也就挺不起來了,這村裡的年老長者,都像背著那甲殼似的,更不用說身體上的酸痛。但這木馬看著像船,隻要坐著就能在水田裡滑行……”

後麵的話蒙恬就沒再聽了,他已經明白,夏稚唯口中的“搖搖馬”並非玩具,而是又一種新農具!

一天之內連續出現兩種新農具,皆利於農桑,還都與夏稚唯有關,蒙恬真不知道該說這小女子命裡帶福,還是誇夏翁氣運好。

但恕他無法裝傻充愣。

蒙恬忍不住喟歎,選擇將此女送入鹹陽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

這等利國利民的人才,必須掌握在王上手裡;而且她還是個未長成的稚童,不管對方有什麼隱秘,都不足為懼。

內心藏著政治考量,蒙恬對韓老丈溫言回道:“九江郡如今乃秦之疆土,凡是利於田地的農具自然是一視同仁,都能用的。”

韓老丈被那句“秦之疆土”說得麵皮微僵,又轉瞬想想,好像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他家略有薄產,卻也是底層黔首,隻要生活能過得下去,誰管上頭是楚還是秦——當然,前提條件還是因為原先的楚國貴族不做人,讓他們毫無留戀之情。

稚唯帶韓信從水田裡上來時,就聽到韓家人在蒙恬的引導下正在控訴楚國貴族。

“去年秦軍剛集兵的時候,楚王就進行過一次征糧,結果秦軍沒打過來。”

稚唯邊聽邊下意識算著時間。

王翦最初的行軍路線、進攻方向同第一次李信攻楚一樣。

但與銳氣的年輕將領不同,王老將軍打仗追求一個“穩”字。

當秦軍推進到陳、商水、上蔡、平輿一線後,就不再進攻,改為駐紮,一直從十月(秦國的歲首元月)到二月,固守不出,硬是讓項燕找不到時機擊破。

王翦不攻,秦王政也沒停止供應大軍糧草,頂著壓力給予將領莫大的信任。

而反觀楚國這邊,第一次抗秦成功讓楚國上層心態飄了,楚王負芻本就防備大貴族,更不會讓軍隊長久握在項氏手中,於是不斷催促項燕進攻。

項燕不得已從之。

然而秦軍花費幾月建造的壁壘非常堅固,楚軍無法攻破,反而在回撤時被秦軍猛攻。

韓母一拍大腿,罵道:“這下可不行了,前麵戰事緊迫,後方就對我們加緊收糧。因為我們這裡糧產多,所以征收得更勤快,到今年三月的時候,安豐縣已經是第五次征糧了——呔!這誰受得了啊!”

三四月份正是早稻播種的時節,家家戶戶並無新糧,全靠存糧過活。

韓叢不由得重複阿母的話:“虧得安豐糧產多。”語氣卻截然不同,充滿嘲諷。

稚唯無聲看了眼身邊麵無表情的少年。

她“蘇醒”後,知道安豐縣依靠芍陂灌溉係統,占據地利;又有秦軍在此駐紮,必是就食當地,這導致在她的認知裡,縣城並不缺糧食。

現在想來,是因為秦軍恰好趕在五月前攻占了安豐縣,這才沒影響水稻播種和收割,而且縣城不是“不缺糧食”,是“還餓不死人”。

可依照少年所說,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阿母素來體弱,常年靠給彆人漂洗衣裳、養蠶製衣賺家用,好不容易獨自拉扯他長大,還送他去學武……

戰爭逼近,他的家鄉也不能躲過。

縣城糧價飛漲,兵患如匪,他的阿母天天忍饑挨餓、擔驚受怕,戰爭一結束就病倒於塌,因自覺渡不過這次生死關,這才逼著他遠行,投奔多年不見的親戚。

這個時代的人普遍缺乏醫學理念,對疾病的症狀並不了解,也就不會往心裡記,稚唯從少年單薄細瑣的敘述中,判斷不出其母有什麼重病。

如果隻是普通的慢性消耗疾病,諸如胃炎、貧血,或許還來得及慢慢調養,可單“求生欲不強”這一點,就足以摧垮一個人的生命力。

現在最好的辦法其實是讓少年歸家……

“阿唯。”

稚唯被打斷思路,茫然回神。

“韓翁?”

韓老丈似乎並沒有讓稚唯回答的意思,自顧自說道:“聽聞你大父在嘗試製作新農具?好,真好啊……”

他用粗糙的大手愛惜撫摸著那架沾滿濕泥的木馬,語氣壓抑著哽咽,半開玩笑歎道:“如今殘存的屈氏貴族算什麼?若能令糧食增產,你大父怕是要成為第二個屈子。”

稚唯愣了一下,第二個屈原?

她連連道:“不至於不至於!”

“至於。”韓母抹了把臉,彎腰抱住衣裳泥濘的稚唯,輕聲讚道,“好孩子。”

稚唯眼皮一跳,被韓母放開後,默不作聲地看向一旁的青年武將。

他都說什麼了?

為什麼韓母突然誇她?

還有。

他不會是在故意捧殺他們夏家吧???

〈27〉

蒙恬對小女子回以溫和的笑容,看到對方更警惕的反應,心下不免覺得好笑。

他在方才這點時間已經想明白了夏稚唯要把功勞給夏翁的用意,彆的不提,若這些新農具都驗證成功,夏翁最起碼會得到二級上造的爵位。

在大秦,有爵位者在法律上可以有優待,可以由此步入仕途,爵位還可以拿來給自己和親人贖身。

若夏翁有爵位,即使最後迫不得已必須去前線,也能多份安全保障。

然而蒙恬看透了卻不能說什麼,因為這一切都是在他麵前發生的,合情合規,且嚴格意義上夏稚唯確實沒犯法——她隻是想讓自家大父給她做玩具,她有什麼錯?

她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削木頭,全程就空著雙手在玩兒,任誰都挑不出錯來。

反倒是蒙恬被利用了一通,成了夏翁得功爵最強有力的見證者。

日後誰有質疑,就必得先過他這一關;若是他揭穿此事……很好,那他蒙恬就成了能輕易被小女子蒙騙的蠢人。

蒙恬怎麼能不覺得好笑?

他用信息差從夏稚唯這裡詐出夏子推的身份,又借此得到肥皂製方,還示意她最好自願搬家去鹹陽,雖行事不那麼正派但也不曾掩飾,都是光明正大得來。

然後他就被回敬以一出陽謀。

蒙恬隻能歎笑,怪他心思縝密,熟讀兵法,卻還是被這小女子的表象所蒙蔽,忘了狡兔尚能搏鷹,弱勢並不代表溫順。

但如果他們未來能合作成為同僚,倒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蒙恬正想著,他真正的同僚,夏無且和王離,見他和稚唯遲遲不歸,終於找了過來。

“中郎將!”夏無且興奮地招呼道。

“你一定想不到剛才發生了什麼,夏老兄他改良了——”

蒙恬微笑著指向水田,夏無且條件反射順著看去,猛地刹住聲音。

“謔!那是在乾什麼?!”

此刻的水田是韓家人的熱鬨。

韓叢腿有傷,韓老丈自覺當仁不讓,率先褪去鞋履,想騎在秧馬上嘗試滑行插秧,結果被韓母一把拽下去。

“我來!”

摔在泥地裡的韓老丈委委屈屈不敢吱聲,隻好攥著芙拿來的秧苗,彎腰步行插秧,與使用秧馬的韓母形成鮮明對比。

韓叢拄著一根木棍,樂嗬嗬跟著在田邊走,還專程陪在阿父身邊,左一句“阿父你累不累”,右一句“阿父,阿母超過你了”。

見韓老丈頭冒青筋,芙趕緊揪著韓叢帶走:“良人很閒就來幫我送秧苗。”

她要跟不上阿母的速度了!

王離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問:“木馬不會也是夏翁做的新農具吧?”

蒙恬揣著雙手,糾正道:“半個時辰前它還是夏家小女的‘搖搖馬’。”

王離挑眉。

夏無且下意識道:“啊?這麼巧?聽說那改良的舂米器具也是……“

太醫丞的聲音再次戛然而止。

他縱然心機謀略比不上其他兩個將門之子,但巧合太多,他也不是傻的啊!

可夏無且將這番“不對勁”在嘴裡反複咀嚼,卻說不出來。

已經回過味兒的王離哈哈一笑,揶揄蒙恬道:“看來中郎將這次栽了跟頭。”

“無妨,”縱然心裡好笑,蒙恬表現得卻很淡定,道,“就算被利用,此事於我又沒什麼壞處。”

這倒是。

指不定等新農具推廣時,蒙中郎因“舉薦有功”還會受到嘉獎。

王離輕嘖了一聲,抱著手臂有些臭臉。

他就是吃了年紀小的虧,要是他也被選為王上的郎官,何至於被蒙恬壓製著無法繼續接觸夏稚唯。

蒙恬慢條斯理道:“恬又沒阻攔你。”

王離臉更臭了。

蒙恬是沒阻攔,隻是分給了他一堆軍務處理,美名其曰鍛煉他的政務能力,為以後走仕途打下基礎,讓王離無法拒絕,但成日埋頭在公文的竹簡裡,他哪有時間乾彆的?

等等、這個陽謀操作是不是有點熟悉?

王離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夏無且不參與武將鬥心眼,他在找人。

“阿唯呢?”

〈28〉

稚唯和韓信正站在一處樹蔭下。

“……就是這樣。”

少年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兩歲,怕他記不住,稚唯重新總結了一下自己提出的建議。

“首先你要回家。你母親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隻有看到你,她才能‘想’活下去。”

“再根據我說的那些症狀,給你母親逐個排查,不用擔心忘記,你臨走時我會將條目都寫到竹簡上。”

“藥材我也會給你,但不一定對症,所以能不喝就不喝。可以少吃的補藥我會單獨包起來,但切記不要把它們一股腦喂給你母親,除非你想讓她死!”

“虛不受補”“是藥三分毒”的道理連一些現代人都不懂,稚唯沒指望打消古代人的僥幸心理,她刻意將這一條說得分外嚴重,是要用孝道之準則壓住少年彆好心乾壞事。

不過她低估了對方的心性,聽到這種毫不客氣又大逆不道的發言,少年隻是臉色微變,便慎重應下。

“還有嗎?”韓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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