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戒皺了皺眉,因為上麵寫著“爸爸”二字。
“喂,怎麼了?”阿戒趕緊把灌餅囫圇吞下,朝電話那邊問道。
“你小子今晚怎麼不來?”阿戒爸爸的聲音大到楚孑都能聽得清,“今晚好不容易來了那麼多領導,我都和他們說我兒子會來了,你竟然都不出現?你還把我這個爸爸放在眼裡嗎?”
阿戒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抬眼,看到了楚峰。
楚峰這時候翻了個身,而楚孑走上前,將自己的外套脫了,輕輕蓋在了父親的身上。
動作極其簡單自然,阿戒卻看呆了。
他驀地想到了那天楚家明說的話,說楚峰原本多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做殯葬……可他現在竟然不管剛做完手術的身子,在陪著兒子熬夜布置葬禮場地。
而楚孑,也給了父親的陪伴以回饋。
緊接著,阿戒不知道從哪來了勇氣,直接回答道:“爸,我都和你說了無數次了,我不想做墓地,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隻不過,回應他的,是父親那邊長久的沉默。
“那你想做什麼?”阿戒爸爸顯然也帶上了幾分火氣,“你從出生開始,我就和彆人說,我們老呂家不用絕後了,墓地生意後繼有人,你現在告訴我你不想做墓地了?那你給我說說,你能做什麼,你想乾什麼?”
“我……”阿戒想了半天,最終弱弱道,“我想做殯葬!”
“殯葬?”阿戒爸爸氣極反笑,“和搞墓地不是一樣的嗎?都是做死人買賣,都不招人待見,那你這樣還不如做墓地呢,至少能賺錢吧!”
阿戒憋紅了臉:“不一樣!”
“老子說一樣就是一樣,”阿戒爸爸徹底惱了,“你現在翅膀硬了,不聽話了是不是?”
阿戒不知道回答什麼,兩行眼淚從眼角滑下。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特彆沒用。
“信用卡我給你停了,你不是想做殯葬嗎,好啊,那你就去做殯葬吧,”阿戒爸爸說道,“我看你能做到什麼時候,你欠了花唄和借唄是吧?我就等著看,到了還款日看你急不急!”
說完,他也不等阿戒再回複,掛斷了電話。
阿戒一個人愣在原地。
淚水大滴大滴的滾落。
哪怕他對父親掌控自己的人生再有意見,可父親就是父親,父親的話,他永遠會放在心上。
但過了良久,他才用手背緩緩將淚水擦乾了。
然後,他重新拿起了油漆刷,一寸一寸地塗抹起空白的牆壁。
這是他唯一
可以做的了。
也是他唯一必須做的。
“恭喜。”他聽到身後突然傳出了悠悠一聲。
“什麼???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他回過頭,見楚孑正在注視著自己。
“你還記得馮靜雯女士的遺囑嗎?”楚孑問道,“她說,她去世之後會在人間停留一段時間,看看大家的表現。”
“我想,如果她看到剛剛的一幕,應該也會對你說出這句話——恭喜。”
昏暗的燈管旁,一隻蛾子正在向唯一的光亮處發起一次次撞擊。
最終,他趴在了燈管旁邊,讓白色的光芒照亮它的每一絲絨線。
這是它一生中,最接近成神的時刻。
……
經過阿戒和楚孑兩天的不眠不休,大悼念廳終於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葬禮也在帶著薄霧的清晨開始了。
這可能是璞蘭市殯儀館有史以來最熱鬨的一天。
前來吊唁的賓客幾乎把整個停車場停滿,入口簽到處甚至排起了長隊,而賓客們送來的鮮花堆滿了走廊,幾乎讓人無從下腳。
位於二樓的第一悼念廳處於爆滿的狀態,前來致意的人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家屬們毫無喘息的鞠著躬,致著謝,與熟悉的、不熟悉的,來自世界各地的親朋好友聊著天。
這樣的葬禮上幾乎沒有悲傷和哀嚎,因為家屬沒法在這麼忙碌的情況下悲傷的起來。
也不是因為他們孝順或者不孝順,包括葉湍在內,所有人想的都是——今天怎麼這麼漫長,還沒結束啊?
葬禮有時候無關死亡和哀痛,隻關乎聯係和關係。
而第一悼念廳也被裝扮成了葬禮最傳統、最符合大家想象的樣子。這也與逝者馮靜雯女士的大眾形象相符,一切都很莊重嚴肅。
穿著黑色禮服的賓客們將這裡圍的水泄不通。
有很多沒被邀請的客人,甚至是路人或者美術愛好者,也想進來看看馮靜雯女士最後的遺容,表達一份尊重。
反觀殯儀館五樓,這裡的人氣與樓下相比,簡直不是一個量級。
而這裡負責操持的家屬,也隻有葉湍一人。
能來到這個大悼念廳悼念的,都是馮靜雯生前的至親好友。
以及她的學生們。
來到這裡的賓客無一例外,都被牆壁上畫作吸引了。
這畫著的,竟然都像是漫畫一樣!
而他們細心觀察半晌,才能發現,這原來都是馮靜雯女士的筆觸。
一切的背景、勾邊的走線,都是她畫風裡所特有的技法。
而隨著牆壁走一周,他們發現這些畫麵拚湊起來,講述了一個故事。
一個小女孩將一生奉獻給美術的故事。
小女孩有開心的時刻,也有不開心的時刻。
但她無所謂逃離或者接納,因為美術、畫畫就是她的人生。
直到她走入暮年,她才找回了自己熱愛美術的初心,她為了一個孩子、為
了一群孩子,開始重新畫起漫畫和小人書。
而這些,也是她一生最寶貴的畫作。
在場的親朋好友無一不覺得感動。
而最後的一麵牆是空白的,留給所有的人繪畫。
“這是特質的馬克筆,”楚孑和阿戒貼心地遞給賓客畫筆,“這麵牆已經貼上了特質的薄膜,最後會一起複製到青少年活動中心的星星教室,希望您能共同參與創作,為來自星星的孩子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賓客們就這樣畫上了此刻的感受,對於馮靜雯女士的緬懷……
想到哪就畫到哪。
這麵牆也漸漸豐富了起來。
就像是馮靜雯女士的一生一樣,多種不同的畫風融合到了一起,隻有最親近的人才能知道其中特色。
……
“媽媽,走快點啊!”
殯儀館停車場,小胖子拉著母親的手,趕忙向前麵走去。
“知道了,知道了,”母親難掩神色中的疲憊,“真是的,休息日還要來這種地方……車都堵死了,真費勁。”
她和許多到來的賓客想法是一致的。
來參加馮靜雯女士的葬禮,隻不過是因為馮靜雯社會地位高,受人尊敬罷了。
他的兒子隻不過是在小學上過幾節馮靜雯的繪畫課罷了,沒想到非要鬨著來。
“咱們獻個花之類的就走啊,”母親看看表,“一會兒你還得去上馬術課和英語課呢,我跟你說,我和你老師聊過了,他說你英語退步了,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這樣下去,哪個國外大學要你?現在想做工程師都要用全英文的軟件了,你要是沒點……”
話說到一半,母親看著五層大悼念廳滿牆的畫,瞬間說不出話了。
一幅幅巨大的帶著卡通風格的畫出現在了牆壁上。
在白天散射的日光之下,美的幾乎讓人窒息。
她很久很久、沒看到過這麼純粹的,美的東西了。
這如果不是在葬禮上的話,她會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美術展覽!
此刻的她,把所有的抱怨都咽進了肚子裡。
她開始沿著這些畫一幅幅的看過去。
雖然她完全不懂藝術,家裡也從沒出過藝術家,但她不得不承認,還是被這些生動的畫麵打動了。
而更讓她動容的,是其中的內容。
一個小女孩與美術的一聲。
這裡麵的“馮靜雯”似乎立體豐富了許多,與她想象中的嚴肅形象也大相徑庭。
而她被逼著學美術的經曆,也讓這位母親不免覺得有些羞赧。
她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的。
可這能怪她嗎?現在隻有窮人家的孩子才提倡減負和快樂教育,她必須早早定下兒子未來的方向,並且不斷努力才行啊……
她忽然想抱抱兒子。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正想著,她忽然發現兒子不見了。
現在大悼念廳裡來了不少家長和孩子,她一時有點找不到自己的兒子在哪。
“哎呦。”
遠處傳來一聲叫喊,才讓她找到了定位。
快步走到聲源處,他才發現自己的兒子正和另一個小朋友一起,在牆上畫著些什麼。
她看到那個小朋友一直在亂塗亂抹,畫的毫無章法,不免覺得有點奇怪。
這孩子,沒什麼問題吧?
緊接著,她發現周圍的孩子似乎都有點問題:有的隻會嗯嗯啊啊的怪叫,有的正在吃畫筆還有的正在哭嚎。
她本能地皺起了眉頭,想叫孩子離開。
然而。
她忽然聽到了旁邊一位身著純色的老師對一位老婦人說道:“感謝您把馮靜雯女士畫的小人書都捐了出來,自閉症譜係障礙的孩子們很需要這種針對他們思維所繪製的繪本,這實在是太寶貴了!”
她立即明白過來。
原來,這裡的孩子都是患有自閉症障礙的孩子啊。
怪不得。
一種從心底裡升起的母性,讓她沒有去叫走自己的孩子。
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正在和一位自閉症譜係障礙的孩子一起畫畫。
兩個人臉上都沾染了顏色,但都笑得很開心。
孩子多久沒有笑過了?
她都不記得了。
她隻記得孩子上次的英語考試考了多少分了。
這時候,旁邊的一位家長對她說道:
“咱們也不希望他們能畫的多出名,畫的有多好,隻希望他們能健康快樂的成長,是不是?”
這話讓她愣了一下。
但她沒有說出,“我的孩子沒有自閉症”或者“我不是自閉症孩子的家長”這樣的話。
因為,這句話是在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她承諾給孩子的話。
也是每個愛孩子的家長,對孩子做出的第一個承諾。
於是,她點了點頭,笑著回答道:“是啊。”
健康成長就好。
至少在今天,你開心地畫畫吧。我的兒子。
兩個孩子麵前的牆壁已經變成五顏六色的了。
就像是他們本身一樣。
一個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小朋友,和一個被家族隻期待能健康長大的小朋友就這樣度過了開心的一天。
這一天,雖然是他們繪畫老師的葬禮,但他們不會記得憂傷與痛苦,隻會記得愛、快樂與色彩。
以及,畫畫的美好。
……
楚孑看著麵前無數的小朋友都在繪畫,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樂。
他們豐富了這麵牆,就像是他們也出現在了馮靜雯的生命裡,豐富了她的人生一樣。
帶著滿滿的滿足感,他轉過頭,看向阿戒。
阿戒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哭過了,眼睛紅紅的。
“多虧了你的創意,才有這麼好的效果,”楚孑由衷讚歎道,“謝謝你,阿戒。”
“哪有哪有,”阿戒的聲音還有點嗚咽,“謝謝楚哥,如果不是你帶著我見到這一切,我想我也不能就這樣找到之後想做的事。”
楚孑有點驚訝:“你確定嗎?這就是你未來想做的事?”
阿戒點點頭,目光逐漸堅定:“沒錯,我想成為一名葬禮規劃師。”
“好。”楚孑笑著拍拍阿戒的肩膀,似乎早已經知道他會做出這個決定。
然後,他湊到了阿戒的耳邊,“如果你有這個想法的話,不如我們一起。”
“既然城西殯儀館一定要走上政企合作的路線,那為什麼不和我們合作呢?”
阿戒一愣:“你的意思是……”
楚孑笑笑:“你了解怎麼開公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