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孑看著自己手中被屠鑾教授不明分說就塞進了的鏟子有點尷尬。
此刻他們站在隔梁上,被一幫霓虹仔看著,東北的冷風夾雜著西伯利亞的寒氣。
不知怎得,楚孑的心中升起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他看向自己的“劍”,那是一把平頭的鏟子。
楚孑知道,一提到考古,大家都以為考古人員是用洛陽鏟的,但其實這種平平整整,看上去像是泥瓦匠砌牆用的鏟子,才是大家最常用的。
手鏟通常都是一側兩邊開鋒,另一次有個凸起方便手握,而把柄則是木頭的。
其實現代的手鏟大多是更耐用的塑料柄,但很多考古人員,尤其是老一輩人不喜歡塑料的觸感,所以還在用木質的。
楚孑能看到,這個手柄上篆刻了一個“鑾”字,顯然是屠鑾教授私人的鏟子。
不過就是說出來還隨身帶著手鏟,這真的很考古人了。
從這把手鏟的磨損痕跡來看,應該少說也用了十幾年了,這東西就像是作家的鋼筆或者廚師的菜刀一樣,還是用慣了的才好。
而也正是因為此,所以田野考古人員不太會借用彼此的手鏟,楚孑曾經看一個紀錄片中說道,把自己用慣的手鏟借給彆人就像是把剃須刀借給彆人一樣,渾身不舒服。
而且,手鏟除了習慣之外,還有一層傳承的意味。
老師通常都會給自己的學生送上一把手鏟,這算是考古學界的小習慣了,標誌著薪火相傳。
楚孑忽然想到,自己手裡的這把鏟子,會不會是屠鑾教授的老師周一良教授送的呢?
周一良教授是陳寅恪的徒弟,而前者被後者用了“破門之罰”以表示斷絕師徒情誼。
根據(從史佳妤得來的)小道消息,屠鑾教授也不被周一良教授所承認了。
這一串師門似乎有些不能調解的矛盾。
可這把手鏟屠鑾教授卻一直用到今天,豈不是……
“下去的時候小心點啊,楚孑,”秦鐸輕聲提醒道,“你就隨便鏟鏟就行。”
“好。”楚孑定了定心思。
他從隔梁下探方,站在了這個本就不大的探方的最下麵。
然後,他珍而重之地,學著之前那些考古人員的樣子,鏟了一捧土。
這動作的象征意味遠大於實際的意義,因為這裡的探方既然是做教學用的,顯然已經提前勘測過,不會有什麼珍貴的文物。
但這是楚孑生平鏟的第一次土。
艾青曾經在詩中寫道,“為什麼我眼中常含熱淚,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而這片在祖國東北部的土地,雖然此刻是冰冰冷冷的,但楚孑卻莫名想到了她的興衰榮辱,她是如何第一個麵臨戰亂,然後被解放,之後建設了鋼鐵猛獸一般的重工業基地,而又蕭條至今的。
雖是冰冷,但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一樣,熱情、開朗、熱血難涼。
楚孑將這些土靜靜放在了一旁。
他的視線看向兩側,忽而一凝。
秦鐸見楚孑這份反應,忽然想起來了:“楚同學,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見到文化層堆積啊?”
確實。
楚孑見到這個一米多深的探方兩側的土壤顏色並不一樣,像是五花肉一樣分了幾種色彩,而且土質也並不相同。
“嗯,這也是咱們這次考古的一個重點,”秦鐸介紹道,“起初就是在甲區有一個小小的斷崖,發現了這樣的地層堆積現象,總厚度在一百二十到二百五十厘米之間門,自上而下大概可以分為四層。”
聽到這話,那位日本教授也趕緊招呼自己的學生,一群人像是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跳下了探方,仔細觀察著土層。
可惜考古工地不能拍照,他們的手機也都上交了,不然楚孑真的想好好研究一下。
因為文化層堆積是很珍貴的現象,是考古學文化遺存的載體,可以說搞清楚了地層堆積的情況,就能摸清一片遺址的年代和分期了。
這就像是年輪一樣,代表著不同時期的地麵經過一係列運動將上一層覆蓋,一層層疊加起來,隻有縱向挖掘才能看出來。
而且從眼前的剖麵來看,這裡的文化層堆積非常明顯。
文化層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劃分的,不隻要根據土質、土壤外觀來分辨,還要根據遺跡的疊壓打破關係來分地層。
這就是所謂的“考古地層學”,算得上是考古學的基礎知識。
但就像數學是所有理工科的基礎一樣,其中的學問大了去了,也不是誰都能輕鬆的學會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華國,考古地層學的奠基人是梁思永先生。
大家對於梁啟超和梁思成,甚至是梁再冰和梁從誡幾位可能比較熟悉,但並不知道這位“二兒子”梁思永先生其實是我國考古學界的一顆明珠。
梁氏家族精英無數,梁思永則是遠赴哈佛讀了人類學與考古學,被譽為“中國接受西方正規考古學訓練之第一人”。
梁思永先生是在30年代時對安陽殷墟後崗的考古作業中,證明了著名的後崗三疊層。判定了商文化、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之間門的相對年代關係,從而將殷墟的神秘麵紗再揭開了一層。
楚孑正聽一旁的日本教授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隻見屠鑾教授的神色更加不快了。
然後,他也沒想到屠鑾教授也下到了探方內側,靜靜聽了一會,忽然開口:“楚孑,你來分辨一下這裡遺址文化層的分層情況吧。”
此話一出,日本教授應該立馬給自己的學生翻譯了一邊,探方裡忽然寂靜了,所有霓虹國學生的視線都看向楚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