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一刻鐘,也可能一瞬間,祖父用那雙滿是皺紋的手,重新拿了拿手中的書卷,他的眼神又落到了書卷上,話卻是對著詹不休說的。
“去吧,不要後悔就是。”
詹不休聞言,立刻俯身,對祖父磕了三個頭,他的額頭重重的砸在地上,沒有看到,他的祖父顫抖著閉了一下眼。
磕完頭,詹不休就起來,拿著那個腰牌,大踏步的出去了,而詹茴躲在自己的房門後麵,聽著腳步聲漸漸遠離,鼻子一酸,卻始終沒有掉下淚來。
……
孟昔昭讓李淮做的兩件事,第一件,就是回去找人幫忙,不管是他爹,還是他祖父,總之,隻要把詹不休塞進禁軍,讓他當個小軍官就行。
這件事李淮辦的不錯,反正他回來是告訴孟昔昭,東西送到了,至於那個白眼狼會不會領情,他就不管了。
孟昔昭:“……”
人家還沒說什麼呢,怎麼就成白眼狼了。
第二件,孟昔昭是讓他把軍中的各個職位,都給自己講一遍,然後,再幫他用軍器監的設備,給他打個物件出來。
李淮打是打了,就是有點不理解為什麼要打這東西,銅的多沉啊,找塊好木頭,或者好玉,那打出來多好看,用銅做的,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
孟昔昭不想跟他這種沒有審美的人說話。
木石固然有它的好處,可銅鐵,也有它的精妙嘛!要不然古人怎麼這麼熱衷於用青銅器呢,這鋥光瓦亮的,光是看著,就有種“鐵馬冰河入夢來”的feel,木頭和玉石能比得上?
拿到這東西的第二天,孟昔昭就顛顛的進宮麵聖了。
現在他是個六品官,還沒有上朝的資格,如果他想見皇帝,除了皇帝召見,就是自己申請進宮了。
好在皇帝對他印象不錯,而且他來的也不是那麼勤,所以每次過來,皇帝都準他進來了。
孟昔昭一共也沒進宮過幾回,而他每回進宮來,皇帝身邊都有兩個宮女給他喂吃食,不遠處則坐著幾個官方歌姬,也不吹拉彈唱,就這麼坐著,估計是等皇帝有興致了,再一起開工。
……不愧是昏君。
開國皇帝定的規矩是兩日一朝,暴君覺得爹挺好,但是兩日一朝太折磨人了,所以改成三日一朝,仁君後來覺得不行,自己爹就是懶,又改回去了,還是兩日一朝,而等到了天壽帝這裡,他年輕時候還算勤奮,兩日一朝,後來有了真愛,樂不思蜀,就改成三日一朝,再後來真愛死了,太過傷心,改成五日一朝。到了如今,五日他都不一定起得
來一回,什麼時候上朝,全看心情。
然而他來不來的,大臣們都必須得來,哪怕在待漏院裡喝上兩個時辰的西北風,也得乖乖等著,等到最後,就是內侍的一句陛下身體不適,今日常朝取消。
但是也沒人罵街,畢竟都習慣了,歎口氣,就去各自的辦公場所忙活了。
得到皇帝懶洋洋的一句“讓他進來吧”,孟昔昭揉揉臉,帶著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進去了。
“陛下!微臣許久不見陛下,心中好是想念啊!”
秦非芒:“……”
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習慣陛下身邊出了這麼一個肉麻的馬屁精。
皇帝還是歪著身子,見孟昔昭次數多了,他早就不端著了,都是怎麼舒服怎麼來,斜看一眼孟昔昭,他問:“你倒是有空來朕這裡了?”
孟昔昭一愣,這話怎麼聽著有點問罪的意思呢。
接下來,皇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朕聽說,你最近和月氏的使臣往來甚多,還親自給那使臣製造了一種棋,叫什麼大登科,平日裡怎麼沒見你對朕如此殷勤?”
孟昔昭:“……”
難怪大家都說你小心眼呢,就你這心眼,見了分子都得高唱一首呀啦嗦。
他轉而笑起來:“陛下,哪個不長眼的在您這嚼微臣的舌根,這人的一對招子,已經可以丟出去喂狗了。”
正在打坐的韓道真:“……”
奇怪,背後怎麼突然吹來一陣陰風。
孟昔昭直起腰,十分硬氣的拍自己的胸口:“他要是說彆的,微臣還不一定能辯駁兩句,可要說對陛下忠心,哼,這滿朝文武,還真沒幾個比得上微臣的!陛下有所不知,那大登科,不過是微臣幾年前隨意思索出來的一個玩意兒,不知陛下有沒有玩過,那東西並沒有什麼難處,玩的不過就是一個樂趣,一個彩頭,也就隻有月氏人會對它高看一眼了,放在咱們大齊,連垂髫小童都能玩上一玩。這等不入流的東西,微臣怎麼會把它進獻給陛下呢。”
皇帝想了想,覺得很對。
大登科他也玩了一把,玩完就看出來了,純粹依靠運氣的東西,他今年都三十多歲了,在古代,馬上就是能抱孫子的年紀了,他才不喜歡玩這種東西,隻是之前見孟昔昭有好東西不想著他,而想著月氏人,覺得心裡不舒服罷了。
皇帝也笑起來:“油嘴滑舌,朕派你去鴻臚寺,可不是讓你欺負彆國使臣的。”
孟昔昭一臉的混不在乎:“不讓他們看出來不就行了?反正這些蠻夷之地的使臣,都有些蠢笨,彆說英明神武的陛下您,就是咱們最普通的百姓,他們也比不上一根汗毛。”
皇帝頓時哈哈大笑,沒錯啊,他也是這麼想的!
天壽帝自私又自大,他覺得自己文治武功,離千古一帝也就差一指甲蓋的距離,同時,他還覺得大齊被他治理的特彆好,是獨一份的禮儀之邦,其他地方,通通可以用還沒開化來形容。
孟昔昭把天壽帝哄的龍顏大悅,看著差不多
了,他趕緊彎下腰,順便仰起臉,以一個上年紀人絕對做不到的動作,讓天壽帝看著自己期待又濡慕的亮晶晶眼神。
“陛下,說來也巧,今日微臣就是來給您進獻一樣好東西的,這東西是微臣琢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為陛下量身打造的,本來是打算著,等大哥高中以後,在瓊林宴上獻給您,也不枉微臣一番苦心,哪知道大哥沒應試,而微臣,又這麼幸運提前見到了陛下……”
說到這,他臉上浮過兩團害羞的紅暈。
天壽帝會心一笑:“你這小兒,行了,把東西拿上來吧,想要什麼賞賜,你自己說。”
孟昔昭一邊回身去接內侍手裡的盒子,一邊做出一副震驚的表情:“陛下,我可不是為了賞賜才做這些的!”
連微臣的稱呼都忘了,看起來他真的很著急。
天壽帝被他逗樂了,招招手,秦非芒立刻走出來,把那盒子抱了過來。
抱在懷裡,他還納悶,怎麼這麼沉。
打開一看,裡麵是個長方形的棋盤,棋盤做的十分精致,一方有浮雕龍頭,另一方則是浮雕麒麟,兩側還有祥雲和飛龍在天的圖案,仔細看,有的龍五隻爪,有的龍四隻爪,有的沒有,看著跟蛇差不多。
天壽帝看的十分好奇:“又是棋?”
孟昔昭微微一笑:“沒錯,但此棋,名叫軍棋。”
然後,孟昔昭就躬下身子,給他講解各種規則,天壽帝看他站的挺累,還給他賜了個座。
孟昔昭頓時受寵若驚的謝恩,然後坐下來,繼續講。
規則和現代軍棋是一樣的,就是把軍職都換了,軍旗改成大旗,司令改成主將,軍長改成軍師,師長等等一係列的長官全部換成現行的廂都指揮使、軍都指揮使……
但是現代專屬的炸/彈和地/雷沒有全改,隻是改成了火炮和土/雷。
天壽帝知道火炮是什麼,他聽過,但他不知道土/雷是什麼,孟昔昭就給他解釋了一下,說是從某本書上看到的,埋在地裡,敵人一站上去,就會被炸死的好東西。
天壽帝聽了,卻隻是嗬嗬一笑,顯然沒放在心上,孟昔昭也不著急,他今天就是給天壽帝埋個種子而已。
規則都講完了,天壽帝得知這種棋可以模擬兩軍廝殺,還可以互相奪旗,雖然有點像象棋,但顯然這東西更符合大齊的國情,也更直觀,象棋的楚河漢界,講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哪像軍棋這麼有代入感。
天壽帝年輕時候能乾出禦駕親征的事,就說明他心裡也有一個當大將軍的夢,而孟昔昭,今天就要替他圓夢。
天壽帝來了精神,讓孟昔昭坐下陪他一起下棋,孟昔昭欣然領命,果不其然,天壽帝這個臭棋簍子,就是被孟昔昭讓著,也快把自己打輸了。孟昔昭趕緊又讓了幾步,最後險險的,讓他把自己的大旗扛走了。
皇帝的笑聲站門外都聽得見,雖說他平時也笑,但絕沒有今天笑得這麼痛快。
一局不過癮,皇帝還想接著下,孟昔昭卻做出一副不
想再丟臉的表情:“陛下,您饒了微臣吧,先容微臣回去練上幾個月,再回來跟您一雪前恥!也是奇了怪,這棋明明是微臣先想出來的,怎麼您下起來,就跟如有神助一樣,太奇怪了。”
他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得意的都快上天了,沒錯,他就是這麼一個軍事奇才,當年是他輕敵了,後來他再派將士出征,不是都贏了嗎?他們贏了,就是朕的功勞!
他倒是自動把那些打輸的都忽略了……
十來年沒過癮了,今天感覺真是痛快,皇帝心情一好,就宣布要賞孟昔昭,看看孟昔昭腰上的黑色魚袋,天壽帝大手一揮:“朕賜你紫金魚袋!”
孟昔昭:“……”
紫金魚袋是朝堂上最高規格的賞賜,一般情況下,隻有宰相、樞密使、還有一品大員們才配戴。
你是真不怕把人放火上烤啊……
孟昔昭立刻跪下:“陛下,微臣人微言輕,哪裡配得上紫金魚袋呢,況且,連微臣的父親都沒有,微臣這……陛下還是收回成命吧!”
皇帝眯眼回憶了一下,孟舊玉沒有嗎?
額,好像是沒有,以前賜過,但是後來出了詹慎遊那檔子事,孟舊玉天天受彈劾,他一煩,就把紫金魚袋收回來了。
那有什麼的,再賜一遍就是。
他說了自己的打算,孟昔昭一臉激動,立刻拜謝:“多謝陛下,多謝陛下!我孟家滿門,都願意為了陛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皇帝看得很欣慰,一個眼神遞給秦非芒,秦非芒又不得不木著臉過去扶孟昔昭,上回他這麼頻繁的扶一個人,好像還是甘太師。不過甘太師現在年紀大了,這種作秀的事,很少乾了。
等孟昔昭起來以後,他張了張口,有些不好意思的問皇帝:“陛下,那紫金魚袋賞給微臣父親了,微臣還能再向您討個好嗎?”
“瓊林宴……微臣大哥是去不成了,那微臣能去嗎,這樣回來以後,微臣也能給大哥講講裡麵是什麼模樣。”
瓊林宴本來文武百官都要到場,隻是最低五品官,跟上朝一樣,這有什麼的,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皇帝還覺得孟昔昭也太謹小慎微了,大手再次一揮,不僅準了,還賞了他二十畝田地,以後他大小也是個地主了。
孟昔昭對這個賞賜有點懵,不過還是高高興興的收下了。
其實他今天進宮來,就是想進瓊林宴而已,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獲。看來他的軍棋魅力不小,以後或許能從這一點上繼續下手。
*
第二日,恰好又是常朝日,天壽帝因為下了一晚上的棋,沒睡覺,還興奮著,所以就來上朝了,他在朝上把紫金魚袋賜回給孟舊玉,還直言他有個好兒子。
孟舊玉一臉懵逼,不知道孟昔昭又做了什麼,然而看看前麵甘太師、閆相公等人不怎麼痛快的打量,孟舊玉立刻就把懵逼的表情撤掉,換上了一臉的與有榮焉。
甘太師:“……”
閆相公:“……”
臭不要
臉!
……
沒幾日,殿試結束了,三百名三甲進士全部新鮮出爐,會元臧禾並沒有當上狀元,狀元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本來他是可以當榜眼的,但由於如果他當榜眼,探花就得讓另一個五十來歲的老相公來當了,過於辣眼,所以,兩人換了一下,臧禾是探花。
狀元打馬遊街,他先遊一圈,然後才是榜眼和探花,遊街路線裡沒有百花街,而是在對岸,孟昔昭提前占了個好位置,倚著欄杆,看著下麵無數熱情的百姓,不要錢般往他們身上丟花。
不愧是“一日看儘長安花”啊。
晚上,瓊林宴開始,孟昔昭跟著自己爹,左看看,右看看。
孟舊玉腰上掛著紫金魚袋,見他這個模樣,趕緊拽了他一下:“彆到處亂看,沒規矩。”
孟昔昭無奈,他人設就是這樣啊,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從來不守規矩的,怎麼他爹就非要跟他對著乾。
等瓊林宴開場以後,原本有點亂的宴會立刻就安靜下來,皇帝坐在最上麵,旁邊陪著他的是六皇子。
二四五皇子則坐在下麵的最前方,三皇子被皇帝卷了一頓以後就低調了許多,皇帝不想看見他,這個場合他就沒來;而太子,據說太子從雞鳴寺回來的時候,舟車勞頓,病了,所以不管是白天的殿試,還是晚上的瓊林宴,他都沒來。
孟昔昭那天離開的時候,崔冶明明已經好轉了不少,就是真的病了,那也不會是“舊疾發作”。
孟昔昭看著坐在最尊貴位置上的兩父子,看著那個才十來歲、身體都沒長開的六皇子抬起頭,直視皇帝,開心的對他說了什麼,而皇帝笑著點點頭,把桌子上一道菜,朝六皇子移了移。
瓊林宴上四五百人呢,大家都看,孟昔昭跟著看,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看了一會兒,他就低下頭,淺淺的啜飲這宮中玉釀。
瓊林宴要擺很長時間,但皇帝不會一直在這待著,感覺差不多了,他就走了,他一走,六皇子也跟著走了,其他人倒是還坐在這,而且慢慢的走動起來。這可是結交的最佳時機,能不能錦上添花,就看今晚了。
前方,五皇子一直盯著孟舊玉身旁的那個穿官服的少年郎,感覺周圍沒什麼人看自己的時候,他站起身來,就朝著孟昔昭走過來了,然而中間總有人從他前麵經過,等他好不容易穿越人海,再一看,孟昔昭呢?!
……
孟昔昭也穿越人海,來到了瓊林宴末尾的位置。
根據慶福給他描述的特征,還有進士名次,很快,孟昔昭就鎖定了一個人。
今科二甲進士第一百五十二名,謝原。
二甲一共就一百五十六人,差一點,他就要去三甲了。
估計給他定名次的人也很可惜,謝原寫的文章再差點,一定能把他撇到三甲去!但他寫的實在太好了,沒辦法啊,隻能放在二甲末尾了。
謝原身邊都沒什麼人,彆人都起身交際去了,就他一個人待在這,默默的喝茶,看起來其
實也挺奇怪的。
孟昔昭走過去,站在他麵前,對他拱了拱手:“在下鴻臚寺少卿,孟昔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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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原抬起頭。
他是個長相很溫潤的男子,看起來性子就安靜,他的相貌和崔冶有幾分像,可見,崔冶像皇後更多。
也不知道謝原聽沒聽過孟昔昭的名字,因為他看起來十分的寵辱不驚,隻對他客氣的笑了笑,然後還禮:“在下謝原,見過孟少卿。”
孟昔昭也笑:“謝進士一人獨飲,我在那邊便看到了,謝進士風姿綽約,真是這殿內的一抹亮色,在下不才,給謝進士描了一幅畫,還望謝進士不要嫌棄。”
有些離得近的,聽見他這番話,差點沒笑出聲來,都說孟昔昭是紈絝,今天可算見到真的了,竟然說一個男人風姿綽約,這不是找打嗎。謝原也倒黴,被人這般羞辱。
哎,等等,孟昔昭是不是故意的,就是過來羞辱他的?
不少眼睛看向這邊,謝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仍是客套的笑:“不敢,多謝孟少卿。”
孟昔昭把手中折起來的紙張交給謝原,然後就滿意的離開了,而謝原根本沒打開那張紙,隻是放進袖子裡,繼續默默的喝酒。
直到瓊林宴結束,人們陸陸續續出去的時候,謝原上馬,走到了沒什麼人的地方,他才抿著唇,把那張紙從袖子裡拿了出來。
不會錯,那時候他一摸就知道,這是東宮才有的紙,以前太子殿下要給他們傳消息,就是用這個紙寫字。
展開之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右側用紫色顏料畫的一根竹子,是太子的畫技,可他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茫然了一瞬,他這才注意到,左邊還有一首詩。
但不是太子的字跡,這字看著……有點醜。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謝原在心中默念著這四句詩,默念了一遍,一遍,又是一遍。
須臾之後,他輕輕笑起來,把這張紙重新收回到袖子裡,拎起韁繩,他輕喝了一聲,然後,馬蹄噠噠,月色與他,都一起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