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壽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丁醇率江南軍出征,劍指南詔。
十一月一十八,孟昔昭交出代表著鴻臚寺少卿的黑色魚袋,然後換了個銀色的,重新掛在腰間。
本朝規定,隻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佩戴銀色魚袋,孟昔昭自己戴上去,還沒什麼感覺,孟夫人親自給他戴上官帽,然後鬆開手,望著他現在的扮相,滿眼都寫著驕傲二字。
孟昔昭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阿娘,我都多大了,以後這種小事我自己來。”
孟夫人挑眉:“多大不都是我兒?”
撫了撫孟昔昭衣擺上並不存在的褶皺,孟夫人感慨道:“今日之景,為娘以前連做夢都不敢大膽的夢上一番。”
孟昔昭:“誰讓您以前對我的期望值太低呢,混吃等死,就是您給我定下的目標。”
孟夫人:“……”
你這孩子,瞎說什麼大實話!
孟夫人一瞪眼,孟昔昭立刻就慫了,他討好的對孟夫人笑笑,完全沒有在孟舊玉麵前那頭鐵又氣人的模樣。
畢竟這是阿娘啊……掌管家裡的財政大權,他以後想多要點零花錢,還得指望著她呢。
看著孟昔昭臉上的笑容,孟夫人神色稍霽,然後塞給孟昔昭一袋散碎金子,這是給他今日留著用來打點上峰和同僚的。
孟昔昭掂掂這袋子的重量,心裡嗬嗬一笑,他最多從裡麵扣個小疙瘩出來請同僚吃一頓飯,剩下的,還是留著乾點彆的吧。
孟夫人還想叮囑他一些話,但眼看著錢到手,孟昔昭立刻無情的表示自己很忙,都快遲到了,還是早點走比較好,然後就這麼堂而皇之的躲過了一番來自親娘的愛の教誨。
孟夫人:“……”
看著孟昔昭那風風火火離開的背影,孟夫人心中不太爽快,她坐下去,眉頭淡淡的蹙起。
又過了一會兒,孟嬌嬌過來了,她喊了一聲阿娘,然後就無精打采的坐在桌邊上飲茶。
孟夫人鳳眸一抬,望著小女兒這個疲累的模樣,她問:“你昨夜做什麼了?”
孟嬌嬌嘟嘴:“繡帕子呀,阿茴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一條自己繡的帕子。”
孟夫人:“……”
自從詹不休的身份在朝堂之上被點出來,孟嬌嬌聽說以後,便徹底鬆了一口氣,她也不再瞞著了,直接就告訴家裡人,自己有個手帕交,也姓詹,正是那詹慎遊大將軍的女兒。
孟家夫妻的心情彆提有多複雜了。
詹慎遊此人,在孟家並不算禁忌,但因著過去的那點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把這幾個字當做了不可說的名詞,輕易不會提起來。
孟舊玉和夫人沒跟自己的三個孩子說起過那些事,但是,這個就跟某些生理發育一樣,哪怕不說,到了年紀,該懂的也就懂了,就像孟昔昂,他知道家裡這點事,也知道自己爹很冤枉,但也改變不了什麼,所以,隻能捏著鼻子認下來。
誰知道他
們家還能出個一身反骨的孟昔昭呢,他能帶著四百多人的送親隊伍從匈奴全身而退,已經夠讓孟家夫妻震驚了,現在他們發現,自己震驚的還是有點早,孟昔昭他竟然早早的,就和詹不休認識,而且還一同前往匈奴,並肩作戰,看樣子,這情誼比一般的朋友還要深上許多。
孟舊玉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世上還有能阻止他家一郎的事情嗎???
連詹不休那等死敵都能被他化敵為友啊!這小子,也太猛了吧!
在兩家上一輩的糾葛當中,孟舊玉看起來是個受害者,但他自己不是這麼認為的。
都是讀過聖賢書的人,難道他不知道十年前那些人湊一起嘀嘀咕咕究竟是想乾什麼嗎,就算那時候不知道,後來接到聖旨,他也知道了。視而不見,即為同罪,孟舊玉不會懊惱後悔說什麼要是我能幫一把詹大將軍就好了這等虛偽的話,同時也不會厚顏無恥的認為,自己能和無辜一字掛上鉤。
詹慎遊死了,一堆人都得到了好處,孟舊玉得到的好處就是,他替天壽帝走了一遭,背負了罵名,使天壽帝開始信任他,由此,走上了封侯拜相之路。
這人血饅頭他吃了,這天大的冤案也有一塊拚圖是由他放上去的,所以,孟舊玉現在老心虛了,他連質問孟昔昭是怎麼跟詹不休認識的都不敢,隻能在心裡悄悄的歎息,真是父一輩子一輩啊,這樣也好,仇恨不及下一代,那詹不休眼瞧著就是個天生的將才,自己兒子跟他交好,說不定,以後他還能幫自己兒子一把。
孟舊玉現在被孟昔昭刺激的,已經越來越無奈了,連太子的事他都管不了,這件事,他更不想管了,便打定主意,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一切就讓孟昔昭按他想的去做吧。
他是這樣打算的,然而孟夫人跟他持不同意見。
她是之前幾乎不管孟昔昭在外麵做什麼,現在,她卻覺得,自己不管不行了。
太子的事孟舊玉沒告訴她,但僅僅看著孟昔昭和詹不休交好,這就讓孟夫人心中響起了警鈴,她已經隱隱約約的意識到,一郎想做的,是大事,要不然的話,他不會連嬌嬌都扯進來,還特意讓她去跟詹家的小娘子當手帕交,那不就是想加深他們家和詹家的聯係嗎?
孟昔昭:“……”
我真沒這麼想。
他有沒有這麼想不重要,反正孟夫人是這麼認為了。她也知道,自己一個女流之輩,哪怕這生意做的再好,在官場上,也沒法真正的幫到一郎什麼,可要是什麼都不做,就讓她這麼靜靜的看著一郎一人衝鋒陷陣,她也做不到。
最後,思來想去,孟夫人覺得,自己隻能在一件事上幫一郎了。
那就是——給他找個娘家強大的媳婦。
…………
孟昔昭完全不知道,他娘已經盯上了他的後院。
孟昔昭現在的兼差叫右文殿修撰,但平時辦公的地方並不在右文殿,而是在翰林院。
本朝有好幾個學士院,其中翰林院地位第一高,跟後世不
一樣的是,此時的學士院,沒有做學問的,大家身份都一樣,即都是皇帝陛下的秘書。
皇帝就一個,秘書加一起卻有一十來人,而且每個秘書下麵還都有自己的助理,這麼多文人湊一塊,幾乎就等於相同數量的娘娘湊一塊,每天光大戲,就能上演好幾場。
剛去鴻臚寺的時候,孟昔昭花了精力上上下下的打點,收攏每一個可以收攏的人,但在這,孟昔昭就不打算這麼乾了。
先不說他靠著請客花錢能不能收買這些自比清風明月的老學究,就算能收買,也沒什麼用。
他走的就不是文臣路子,而是奸臣、寵臣的路子,這些人待見他就怪了,更何況,哪怕他想走,上麵還有個走了快三十年的閆順英杵著呢,他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在學士院中大肆收買人心?
所以啊,低調做人,低調做事,就這麼安安靜靜的把這幾個月熬過去就行了,反正他在這就是個兼差,來不來的,都不礙著什麼。
翰林院的官員見了他,也沒像當初的韓道真一樣,非要給他來個下馬威,隻是公事公辦,給他拿了一些最近的公文,讓他抄寫一份,留庫備用。
孟昔昭現在的字確實是大有進步,雖然,還是不怎麼好看,但最起碼不至於被人看一眼就哈哈大笑了,坐在自己的桌前,孟昔昭老老實實的抄公文,倒是把其他人看得都暗中點了點頭。
這位可是目前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閆相公說了,他在這是待不久的,不得罪、不討好,平平安安的把他送走,就算他們完成任務。
雙方都很默契,選擇了同樣的方案,等到下值的時候,孟昔昭還有點受寵若驚。
原來在學士院當差這麼美好,大家都各自做各自的事,一點勾心鬥角的意思都沒有,天呐,他都有點不想走了。
幸虧其他人聽不到他的心聲,不然的話,他們當場就能讓他看看,自己更“美好”的一麵。
……
下了值,孟昔昭也沒立刻回家,而是帶著慶福,一起在東華門外逛了逛。
臘月馬上就到,年關將至,大集上更熱鬨了,品類也比平時多了許多,孟昔昭隨意的從這頭,逛到那頭,一樣東西都沒買,慶福不解的問他:“郎君,您到底想買什麼?”
孟昔昭唔了一聲,站在一個首飾攤子旁邊,他拿起攤子上一支梅花造型的粗糙銀簪,然後問慶福:“好看嗎?”
慶福老實的搖頭:“不好看,您要是買這個送給小娘子,小娘子肯定要罵您故意埋汰她。”
孟昔昭:“……誰說我要送嬌嬌了。”
慶福眨眨眼:“那就是送金珠姐姐?郎君,不是我說您,金珠姐姐在您身邊勞苦功高的,您好不容易送她個東西,還是送個稍微貴點的吧,哪怕送五兩銀子的也行啊,這簪子,最多就能賣一兩。”
這回,還不等孟昔昭說什麼,那攤主先怒了:“不願意買就滾蛋!再搗亂,我就揍你們!”
孟昔昭:“……”
慶福:“……”
默默的放下簪子,兩人灰溜溜的走遠,找了一個沒什麼人的茶鋪,孟昔昭要了一壺熱茶,然後讓慶福也坐下。
孟昔昭:“我問你,你在老家有沒有什麼定了親的、或者看一眼就難忘終身的小娘子?”
慶福被他問的臉都紅了,說話也不利索了:“郎君,您問這個乾什麼,我……我六歲就到應天府來了,我爹說,讓我先好好的伺候郎君,等郎君娶了娘子,我爹就去求夫人,讓夫人也給我找一個,然後我們夫妻一起,繼續伺候郎君。”
孟昔昭:“…………”
原來你在等這個啊。
那你怕是要跟我一樣,孤寡一生了。
茶上來了,孟昔昭捧著茶碗,幽幽的歎氣:“行吧,看來你也幫不上忙。”
慶福這才從羞澀的情緒當中抽身出來,他疑惑的問:“郎君,您又想做什麼?就算我不懂,您可以先跟我說說嘛,說不定我能幫您找來懂的人呢。”
孟昔昭像個小老頭一樣,雙手捧碗,對著慶福眨了眨眼,他感覺慶福說的有道理,便說道:“是這樣,我呢,想去請一個人幫忙,那我就要投其所好,這人年少的時候,心悅一個女子,但那女子去世了,我想送他一個禮物,而這禮物,必須從這個角度打動他,你說,我應該送什麼?”
慶福愣了愣,轉而笑起來:“郎君,這事你不應該問我啊,你應該去問老爺和大公子,他們兩人才有經驗呢。”
孟昔昭:“……”
就是因為不想去問他倆,他才問自己的小廝。
他沒喜歡過一個人,哪怕理論再豐富,也容易掉進紙上談兵的誤區中,他爹和大哥,確實,經驗無比豐富,而且一個賽一個的專情,很適合給他當顧問。
可他就是不想問他們,因為他有種預感,自己要是問了,哪怕他們不打聽自己究竟想送誰禮物,也會趁機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來,讓他收收心,也跟他們一樣,學著做一個老婆奴。
……
還是算了,自己想好了。
*
臘月初一這天,孟昔昭出城上香。
他當初跟天壽帝說自己給他請了長明燈,如今好幾個月沒過來了,這天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去點個卯,刷一刷臉。
供奉長明燈的大殿外麵,一個年輕的小師傅站在那,正等著收錢。
孟昔昭繃著臉,肉痛的給出香火錢,一筆巨款就這麼進了雞鳴寺的腰包。
臨走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對那小師傅說:“修繕寺廟、給佛祖鑄金身,這都是小善,真正的大善是救苦救難,木魚千響,不如草藥一包,誦經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那小師傅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聽見他的話,整個人都愣了一下。
孟昔昭默了默,知道自己好像有點崩人設,他趕緊笑著又補了一句:“這是我讀經時的感悟,唉,家裡人都說我沒有佛緣,小師傅不要見怪,就當我是胡言亂語好了。”
對這個小和尚雙手合十,敷衍的彎了彎腰
,然後孟昔昭才快步走下階梯。
慶福在他身後把這一幕全都儘收眼底,兩人一起走在山道上,慶福看著孟昔昭的表情十分的一言難儘:“郎君,不過五百兩銀子,您平時吃頓飯也就是這個數。”
孟昔昭:“……”
他知道。
可他就是忍不住嘛!
在參政府他過得是萬惡的王侯將相生活,平時給孟嬌嬌帶一道荔枝寶鴨,他就得花上十幾一十兩,五百兩的香火錢,對他們這種人家來說,確實不多。
可一想到這是以天壽帝的名義給的,彆說五百兩了,就是五文錢,他都舍不得!
罷了罷了,不要再想了,越想越心疼。
加快步伐,孟昔昭來到後山,順著自己記憶的那個方向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大門。
輕輕扣門之後,沒多久,鬱浮嵐就把大門打開了。
看見是孟昔昭,鬱浮嵐笑起來:“孟修撰,殿下正在裡麵看書呢。”
孟昔昭也對他客氣的笑了笑,然後就邁步走進去,慶福被他留在外麵,跟鬱浮嵐一起大眼瞪小眼。
寺廟的院落肯定是沒有地龍的,想取暖,就隻能烤火盆,孟昔昭怕熱也怕冷,最近應天府也到了最冷的時候,有時他寧願站在外麵曬太陽,也不想回去坐在屋子裡打擺子。
崔冶一向比他更怕冷,屋子裡點了好幾個火盆,但暖和的地方就這麼一丁點,因為點了火盆,窗戶就不能關上了,要開一條縫,不然這淡淡的煙霧沒法出去。
看見他進來,崔冶把手中的書合上,抬起頭,對著他淺淺一笑:“一郎。”
孟昔昭看了看他,然後才走過來坐下:“十日沒有見到殿下了,我竟然還有些不習慣。”
崔冶聞言,卻對他歪了歪頭:“一郎竟還感到吃驚麼,一日見不到一郎,我都是十分不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