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昔昭:“……”
本來你想去也去不了吧,不是說天壽帝已經拒絕你了嗎。
默了默,孟昔昭又道:“況且,萬事開頭難,殿下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一次失敗沒關係,多試幾次,總有成功的時候。”
崔冶突然扭頭,看向他:“可有些事,隻能嘗試一次。”
孟昔昭愣了一下,然後才說:“那就蟄伏起來,等待最好的時機,然後再使用這唯一的機會。”
崔冶聽完,淡淡的笑了一下,“好。”
“已經很晚了,快些睡吧。”
孟昔昭沒再說彆的,他們一起躺下,蓋著不同的被衾,兩人中間還有半肘的距離,崔冶躺的十分規矩,很快就閉上了眼,反而是孟昔昭不太老實,先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
轉過頭,聽著崔冶綿長的呼吸,他忍不住的擰起眉,看了他好長時間。
最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翻過身,背對著崔冶,輕輕的歎了口氣。
而崔冶聽到這一聲短歎,他也緩緩的睜開眼睛。
孟昔昭就在身側,伸手即觸的地方。
然而他的手繼續規規矩矩的放在身上,明明兩天都沒合眼了,他卻還是沒什麼睡意。
最後,連什麼時候睡著的,他都忘記了。
*
第二日,孟昔昭也用了崔冶慣用的手段,直接說自己病了,要休息一日,有事的話,全去找謝原。
還有,誰敢來打擾他養病,他就撤誰的職。
謝原:“…………”
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去問孟昔昭,然而最後,他還是隻能全部憋下來,然後捂著胸口,帶著一夜都沒想通的內傷,去都廳繼續辦公了。
而孟昔昭,在安排了慶福守門以後,溜溜達達的就帶著崔冶出去逛隆興府了。
當然,是坐在馬車裡悄悄逛的,這邊百姓不認識當朝太子,卻認識這個新來的孟知府,他要是露臉,立刻就能造成交通堵塞。
隆興府是各種意義上孟昔昭擁有的第一塊正式地盤,坐在馬車裡,他興奮的跟太子介紹外麵的情況,例如這裡的酒樓是開了很多年的,那裡的施工隊又是在修繕什麼東西,新城門他準備建成什麼規模,還有城門邊上的紀念碑,他又打算請哪個大儒來提筆書寫。
終於,出城了,城內城外簡直兩個天下,外麵幾乎沒人,尤其是遠離農田,接近山脈的地方,更是杳無人煙。
到了一處景色不錯的位置,孟昔昭讓張侍衛停車,他和崔冶一起下來,然後他指著不遠處波光
粼粼的長河:“從這可以看到潯陽江。”
孟昔昭之前就來過這裡,對這特彆的喜愛,看著這景色,他忍不住的笑:“多美啊,我如今總算是明白,為何前人被貶謫,卻還能一首接一首的作詩,若每天看到的都是這樣的景色,連我這種學問不精的,都有種詩興大發的衝動。”
崔冶點點頭:“此處風景,確實比應天府更美。”
孟昔昭:“其實應天府的景色也很好……隻是人太多了,複雜的事情也多,這種繁華的地方,隻適合在年輕的時候,用作打拚,等年老了,想過平靜的日子了,還是這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住處,更得我心。”
崔冶這才明白,孟昔昭不是帶他出來散心的,而是借著散心,向他表達一些想法的。
崔冶轉過頭,神色不明的看著他:“你以後是想離開應天府的?”
孟昔昭也轉過頭,對著他嗯了一聲:“我不想當一輩子的官,此時努力,是為了以後能過得隨心所欲,既然都已經隨心所欲了,我自然會按照本心來做事。”
說完,他又看向遠處的青山綠水,連聲音裡都添上了幾分憧憬:“我的理想,是做官到三十五歲,屆時內憂外患已除,天下太平,然後我便上書祈休,找一處山清水秀、氣候宜人的地方,財大氣粗的買一塊地,然後在那地皮上,隻蓋一座宅邸,我的丫鬟小廝,那時應該都已經成家了,若他們願意繼續跟著我,那我就帶他們一起走,若不願意,我就去當地,再雇一些人手,替我打理宅邸。而我自己,每日吃吃喝喝,釣魚看書,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管。”
停頓一下,孟昔昭發出十分真誠的感歎:“這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
崔冶的神色卻有些怔忪。
孟昔昭三十五歲的時候,他三十七歲。
恰好,就是那個神醫所說的“十幾年”。
這時間如此恰當,崔冶本應露出一個終於放心的微笑,然而事實是,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甚至神色越發的僵硬。
知道自己無法和孟昔昭走到最後是一碼事,但聽他真的描述出那樣悠然愜意的未來,而那未來中卻沒有自己的身影,崔冶所能感覺到的,隻有不斷升騰的怒意。
以及濃濃的不甘。
連平靜的呼吸都有些不穩了,崔冶快速垂眸,將握起的拳頭漸漸鬆開,然後,儘量不動聲色的開口:“待到那一日,二郎理想中的我,又在哪裡呢?”
孟昔昭扭過頭,看了他一會兒。接著,他又把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
“隻問理想的情況嗎?”
崔冶點點頭。
孟昔昭輕笑一聲,微微的低下頭:“在我的理想中,我爹身子骨依然硬朗,我娘還是那麼彪悍,頭發花白了,也能抬手打人;我大哥大嫂在應天府裡子孫滿堂,每年他們的孩子都會來看我;我妹妹和她的夫君感情很好,有空餘的時間,她便會帶著孩子一起來我這裡小住。”
“縱使我離開了朝堂,朝中的人也沒有忘記我,
朝廷裡後繼有人,即使我離開,也不會有任何的問題,屆時,我便是傳說一樣的人物了,人人都會提起我,而人人都不會見到我。”
稍稍的停頓一下,孟昔昭把頭抬起來,看著嘴角已經垂下去,一點情緒都看不透的太子。
“所有人都在歌頌我的事跡,而我最大的事跡,不是做到了多高的官,也不是做出了多厲害的政績,而是,我和我的陛下,始終相知相和,是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感情,日後世人再提君臣典範,排在首位的不是李世民和魏征,而是殿下你,和我。”
崔冶的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的心緒十分不寧。
“可你還是沒有說,你希望我那時候在哪裡。”
孟昔昭停頓片刻,然後才張口說道:“我希望那時候你已經禪位了。”
崔冶頓時怔住。
附近無人,而且既然已經開了頭,那就全都說出來好了,日後,恐怕也沒有這種實話實說的機會和膽量了。
“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爭權奪利,不是所有人生來都適合做皇帝,或許太祖皇帝是真做錯了,也或許是你們崔家天生的就……總之,自由來去的生活更適合你,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1】,這才是屬於你的生活。走到今日這個地步,是我強逼你、也是我引誘你,我知道這些,卻又不能在此時,鬆手讓你離開。”
崔冶愣愣的看著他,而孟昔昭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愧疚的笑了一下:“所以在我的理想當中,我希望那時候海晏河清,這天下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了,我在那邊釣魚的時候,你在一旁讀書,我睡到日上三竿起,你則推開我的房門,免得我直接睡到黃昏去。”
說到這,孟昔昭又強調了一遍:“理想中,是這樣的。”
然而這世上有多少理想可以實現呢。
夢想是虛無縹緲的,理想是有跡可循的,看起來後者比前者簡單,但真正達成的概率,二者是相同的。
都很難啊。
孟昔昭右手拉著左手的手指,他垂頭捏著自己的指腹,有點不敢看崔冶的神情。
雖然隻是他的理想,可他在自己的腦海中,規劃好了不止自己一人,還有崔冶的人生。
憑什麼?
他們非親非故的,就算是至交好友,也沒有這樣不見外的。
以前孟昔昭也沒發現過,自己居然還是這麼一個控製狂,雖說,隻是想象中的控製,還沒落在實處上。
等了好長時間,都沒等到崔冶的回應,孟昔昭覺得太煎熬,實在忍不住,他抬起頭,想讓崔冶趕緊說句話,彆再折磨他了。
然而他剛把頭抬起來,崔冶突然上前,用雙臂緊緊環住了他,力度之大,壓的他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孟昔昭傻了。
這……
這再怎麼看,都像一個擁抱。
僅僅一瞬,崔冶就放開了他,孟昔昭呆呆的抬頭,而崔冶抬起手,手指在離他眼尾一寸遠的地方停住,然後,又放了下去。
孟昔昭眼睛睜得圓溜溜,目光呆滯的追著崔冶那隻手。
而這時,崔冶說話了,喚回了他的意識:“沒人能逼迫我做任何事,若我做了,那便是心甘情願的。”
“二郎的理想很好,或許它也能成為我的理想,你我二人一起,說不定就有實現的那一天。”
說完,他笑了笑,臨走之前,他駐足片刻,還是沒有忍住,抬起手,輕觸了一下孟昔昭的鬢角。
然後,他轉身大步離開,後麵的張碩恭見狀,立刻跟上去。
……
崔冶本來打算黃昏再回應天府,此時他突然說想要提前回去,孟昔昭沒有任何意見,因為他還在嚇傻的狀態中。
把孟昔昭送回府衙,他跟張碩恭便走了。
張碩恭不明白崔冶為什麼這麼急,直到都出城了,保證沒有人跟蹤也沒有人在附近,張碩恭才開口詢問:“殿下,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崔冶搖搖頭。
張碩恭以為這就是他的回應,便把頭轉了回來,而這時,他聽到崔冶的聲音。
“回去以後,你往外多多的派人手,將這天下名醫,全都給我找來。”
一個不行,便換一個。
隻要生死簿還沒撕下有他的那一頁,那他,就絕不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