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冶的腦袋就在孟昔昭的肩膀上,他說的每句話,都像是一個鉤子,能順著耳朵,直接鉤動孟昔昭的腦髓,讓他渾身既自在,又不自在。
孟昔昭望著前方,嘴角輕輕的勾起,然後小聲問:“我有沒有說過,你說話總是黏黏糊糊的。”
崔冶:“……沒有。”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道:“但如今想來,似乎有幾次,你的眼神這麼說了。”
孟昔昭這回徹底忍不住了,抿著嘴,他樂起來,肩膀也一顫一顫的。
崔冶抬起了頭,孟昔昭以為他是被自己顛的不舒服了,帶著笑意的看過去,卻看見崔冶臉色煞白,雙手用力的支撐在身側。
孟昔昭一怔,他下意識的伸出自己的手,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
來送聖旨的太監,叫萬懷信。
這人還不是一般的太監,他是皇城司的副都知,也是皇城司的二把手。
地位僅僅在秦非芒之下,而且因為秦非芒天天都要跟著天壽帝,所以很多時候,皇城司的事務,都是他來處理的。
能把這樣的人派出來送聖旨,可見天壽帝有多在乎貞安羅這個死對頭。
在皇城司吆五喝六習慣了,萬懷信也有點飄,一開始他還怕太子,不敢緊著催,隻是偶爾提一句,可一天一夜都過去了,太子還沒有要回去的動靜,這哪行,這樣,他回去也交不了差啊。
而且太子始終都在西宮待著,門口還全是他的人把守,他想進去看看太子如何了,都不行。
彆人或許不知道,但萬懷信身為皇城司實際的老大,他能不知道麼,太子十天有五天是病的,可那五天裡,有三天還是裝的呢!
我的祖宗呦,都這時候了,你就彆
裝了吧!
萬懷信篤定崔冶一定是裝的,於是,他就在西宮前麵鬨起來了。
連天壽帝都搬出來了,話裡話外,就是說太子不見他,一定是有問題,若抗旨不遵,哪怕是太子,也難辭其咎。
萬懷信仗著自己副都知的身份,還有天使的差事,他知道彆人不敢碰他,所以鬨騰的那叫一個歡。
張碩恭額頭青筋迸出,恨不得當場把他砍個稀巴爛。
但是鬱浮嵐一直攔著他,畢竟萬懷信在天壽帝麵前也是十分得臉的,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更何況,這還是小人當中的小人。
鬱浮嵐也忍著氣,想要和顏悅色的勸他,萬懷信見他這樣,更加有恃無恐,竟然當場跪下,高聲叫嚷,說自己想見太子殿下,可恨被牛鬼蛇神攔住了,求太子殿下開恩,放他進去。
牛鬼蛇神之一的鬱浮嵐:“……”
牛鬼蛇神之二的張碩恭:“……”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他倆都有點反應不過來,而這時候,宮門突然被打開了。
萬懷信一喜,那倆人則是一驚,轉過頭,他們看見出來的是孟昔昭。
咦?不對,仔細看看,是滿臉冒黑氣的孟昔昭。
……
孟昔昭一出來,眼神就鎖定在了萬懷信那張褶子臉上,猛地邁開步子,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孟昔昭抄起藏在身後的細長梅瓶,咣的一下砸在了萬懷信的腦袋上。
孟昔昭用了十成十的力氣,那梅瓶一撞到萬懷信的腦門,就磕碎了,不過萬懷信皮厚,沒砸出血來,隻是肉眼可見的,腦門鼓起了一個大包。
萬懷信都被砸懵了,他呆滯的看著孟昔昭,連他是誰都忘了。
孟昔昭暴跳如雷:“狗東西!!!”
萬懷信:“…………”
你砸我,你還罵我?!
得虧孟昔昭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然他一定會回答他,沒錯,罵的就是你!
“殿下病體未愈,你就在這裡大放厥詞,你想害得殿下病情加重不成?!你不是想看嗎,來,過來,你給我看!”
說著,他就拽住萬懷信的領子,讓他過去。
然而這一拽,他沒拽動。
孟昔昭:“……”
死太監,吃什麼長大的,怎麼這麼沉啊。
還是鬱浮嵐看他臉色有點掛不住,趕緊上前,跟其他人一起,把萬懷信拉了起來。
本來還不敢碰他的侍衛們,這時候就像是靠山到了,一個個氣勢洶洶的,知道的是要進去看望太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要直接把萬懷信拉去屠宰場了。
有他們代勞,也就不用自己出手了,孟昔昭樂得清靜,隻在前麵引路,等來到宮門處的時候,突然,他轉過身,一個用力,啪的一聲,抽了萬懷信一巴掌。
萬懷信不可置信的把腦袋轉回來,然後就看到孟昔昭怒不可遏的指著他:“進去以後,不準發出聲音來!你要是敢喧嘩,我就當場宰了你!”
萬懷信:“…………”
他要吐血了。
我就是再能喧嘩,也不會比你抽我這一巴掌聲音大!
萬懷信十分悲憤,可下一瞬,孟昔昭就帶著他進了宮殿,他頓時像個被掐住脖子的公雞,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其他人也放輕了腳步。
來到離崔冶有一丈遠的地方,孟昔昭就停了下來,然後踹了一腳萬懷信,用氣聲說道:“看,你使勁的看。”
秉著自己不能白挨打的想法,萬懷信趕緊直起腰,伸著脖子往那邊看。
其實不用伸,這個距離,他連崔冶臉上流了幾顆汗珠都能看清。
人的狀態如何,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萬懷信在皇宮工作三十年了,打崔冶剛出生的時候,他就見過他,但他發誓,這還是第一次,他看見太子殿下的狀態如此差。
說句不太好聽的,仿佛都有了死相。
萬懷信頓時慌了,孟昔昭一直看著他的表情,見他這樣,不禁無聲的冷笑了一下,然後,他就指揮著那群侍衛,再把萬懷信拉出去。
等出了宮門,孟昔昭把門關上,轉過身,然後對著正六神無主的萬懷信,又是啪的一下。
萬懷信:“…………”
你有完沒完啊!!!
向來都是他抽人,何時輪到人抽他,萬懷信實在受不了了:“你怎麼還打我!”
孟昔昭:“你還敢橫?!要不是因為你,鬨出這通亂子,驚擾了殿下,我會出來打你?現在是什麼時候,誰有工夫浪費在打你上麵!”
萬懷信:“……”
而說完這句話,孟昔昭一秒收斂暴怒的模樣,滿臉都隻剩擔憂:“這場病來勢洶洶,殿下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若殿下真的有個三長兩短……”
他瞥向萬懷信:“萬副都知,我看,你便不要回去了。”
嗯。
眾所周知,皇帝和太子一旦出事,尤其是意外而亡的時候,周圍人,都不用審,上到大臣,下到洗衣服的婢女,通通宰了了事。
君死有疑就是這樣的,先宰,宰完了再看繼任者願不願意追究這是怎麼回事。
幸虧啊,隻有皇權集中的中原是有這麼一個規矩,要是匈奴也有,孟昔昭當初就得換個辦法了。
萬懷信:“…………”
他熬了這麼多年,才終於熬成了副都知,他可不想給太子陪葬!
其實他強烈懷疑孟昔昭是嚇唬他的,可問題是,剛才他也親眼看到了太子的模樣,萬懷信不敢下結論,也不敢拖著。
萬一是真的,萬一太子真有不好的傾向,他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回去稟報啊。
當天晚上,萬懷信就著急忙慌的回應天府了,連貞安羅都忘了再提。
孟昔昭看著他離開,冷哼一聲,轉身又回了殿內。
*
白日的時候,崔冶的確睡著了,他病了的消息很快一傳十、十傳百,但孟昔昭不讓彆人進來
,隻自己一人守在這裡。
多數人都沒什麼意見,畢竟大家都忙著呢,照顧病號這種事,他們這些大老粗,也幫不上忙。
隻有詹不休,詳細打聽了一下,得知他吃住都和太子在一處,他不禁古怪的看了一眼宮門。
孟昔昭自然是不知道他來過的。
他坐在崔冶的床邊,守著他的同時也沒閒著,手中總是鼓搗一些粉末和汁液,幸虧鬱浮嵐和張碩恭信任他,不然,他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想給太子再下一種新毒了。
第一天藥效是最猛的,崔冶連睡覺都很困難,太疼了,根本睡不著,第二天就好了一些,有時候清醒,有時候昏睡,但不管什麼時候,他的臉上,都皺著眉。
今日已經是第三日,崔冶昏睡了一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外麵天已經黑了,孟昔昭也不再鼓搗他那些東西,而是半躺在他身邊,手裡拿著一張濕潤的帕子,身子朝他這邊傾斜,眼睛卻看著遠處的燈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注意到崔冶動了,他這才把目光收了回來。
坐起身,他問:“要不要吃些東西?”
崔冶搖頭:“如今什麼時辰了。”
孟昔昭回答:“二更。”
聞言,崔冶撐著身子,要坐起來,孟昔昭幫了他一把,摸到他背上冰冷又濡濕的布料,孟昔昭擰了擰眉。
崔冶還毫無所覺,坐起來以後,就對他笑了一下:“我感覺好些了,你睡吧,我坐著看會兒書。”
孟昔昭看看他:“我不睡,睡不著。”
崔冶一頓:“怎麼會睡不著,你都好幾日沒有休息了。”
孟昔昭靠著床頭,唔了一聲:“因為我心裡想著事情,得不到答案,便睡不著。”
崔冶望著他,麵露疑惑:“什麼事?”
孟昔昭聽見了他的問話,卻沒有吭聲,隻是瞥了他一眼。
感覺再等下去也毫無意義,還不如像鬱浮嵐說的那樣,直接問他好了。
至於能不能得到一個真實的答案……
孟昔昭不確定,他隻知道,一日得不到答案,他就一日敞不開心扉,因為他總覺得,崔冶對他有所保留,他的真心,也不是那麼的真。
平心而論,孟昔昭知道自己有點過分,畢竟他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崔冶,但……他控製不住。
因為在他看來,他的來曆已經成為了過去,是無論如何都影響不了現在的,可崔冶的中毒,一直都是現在,它時時刻刻都存在,而明知道自己那樣的擔心,他卻還是不告訴自己,那所謂的舊疾,其實是中毒。
一段關係,最怕裂痕,而裂痕的產生,一開始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孟昔昭想要和崔冶經營一段關係,便不想留下可能會成為裂痕的隱患。
抿了抿唇,孟昔昭終於開口:“崔冶。”
崔冶怔了怔。
上次孟昔昭叫他名字的時候,便十分嚴肅,這次,大約也是要問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了心理準備,再聽到孟昔昭的問題後,崔冶就沒那麼驚訝了。
孟昔昭問他:“你的舊疾,當真是舊疾嗎?”
氣氛十分安靜,崔冶望著孟昔昭,後者也看著他,不退讓,不躲閃。
須臾之後,崔冶淡淡的笑了一下:“不是。”
孟昔昭得到答案了,反而愣了愣,他轉過頭去,覺得到這裡就可以了。
“不是便不是吧,反正都知道可以治好了。”
孟昔昭不想再追問,然而崔冶不放過。
他輕笑著看向孟昔昭的側臉:“你想問我這個,想多久了?”
孟昔昭:“……我說從你第一次舊疾發作開始到現在,你信嗎?”
崔冶古怪的看著他:“為何不信,我的二郎天資第一聰穎,看出這點小事來,有什麼不可。”
孟昔昭:“…………”
崔冶見他又不說話了,便轉過頭,坐正了身子,他輕輕的歎了口氣:“不過,還是有些詫異的,既詫異二郎這麼早就發現了,也詫異二郎竟然想知道這等事。”
孟昔昭本來都不想再搭理他了,聽到這話,又倏地把頭扭過來:“為什麼我會不想知道。”
崔冶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以二郎的聰慧,不會猜不到此事乾係重大,沾上了,便可能要命。”
孟昔昭聽懂了:“所以你覺得,我應當心照不宣,哪怕知道了,也不跟你提起才對?”
崔冶眨巴眨巴眼睛,對他討好的笑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二郎比我想象當中的,更在意我。”
孟昔昭:“……”
他有些氣悶,乾脆不理他。
其實崔冶猜得對,孟昔昭就是這樣的性格,要是他對崔冶沒什麼感情,肯定是永遠都不會問他這些,看來崔冶很了解他。
但又不是太了解他。
崔冶看著他氣鼓鼓的模樣,感覺有點難哄,乾脆,他說起彆的,調轉了孟昔昭的注意力。
“二郎可知,甘貴妃當年突然離世,她究竟是如何死的?”
孟昔昭再一次不受控的轉過頭來,他震驚的看著崔冶。
很多時候,某些問題一問出來,這答案,其實就已經擺在問題當中了。
孟昔昭滿臉驚愕,張了張口,他好不容易才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你乾的?”
崔冶歪著頭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微笑著點了點頭:“是,我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