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緩過這一陣的情緒之後,謝原就恢複如常了,他主動給孟昔昭斟酒,完全沒有遷怒他,怨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
孟昔昭端過八分滿的小酒盞,還沒碰到自己的嘴唇,然後,他就把酒盞重新放下了。
“是我唐突了,說了不該說的話,這樣吧,十日後,我休沐,在不尋天給謝兄擺一桌,用作賠罪。”
謝原:“……”
這頓還沒吃完呢,就開始計劃下一桌了?
謝原下意識的就要拒絕:“不必破費,我並不介意——”
孟昔昭點點頭:“那就這麼說定了。”
謝原:“…………”
*
回家以後,孟昔昭把這事告訴孟嬌嬌,後者聽了,笑得十分不好意思:“其實不用二哥你來幫我做這些,阿娘她……”
孟昔昭:“謝家一個女人都沒有,就是阿娘也束手無策,總不能讓爹出麵吧,他和謝家毫無來往,突然提起這個,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不對勁,總之你不要管了,十日後,你就在不尋天裡待著,悄悄的看一眼便是,不可否認,謝原確實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你既然已經動了想嫁她的心思,我估摸,就是看了,也不會改變你的想法。”
說不定還更加鑿實了。
孟嬌嬌被他說得臉紅起來:“哪有這麼誇張,我可不是那種隻看皮囊的女子。”
孟昔昭:“……”
之前被臨江王迷得五迷三道的人是誰啊。
搖搖頭,孟昔昭也不想戳穿她,得到了孟嬌嬌的答複,他就走了。
…………
被妹妹這一出鬨的,孟昔昭的心裡是既悵然,又憂慮,連著好幾天,都神思不屬。
府衙的人見了,還以為他是因為三司使的事情煩惱,頓時每個人都繃緊了自己的皮,生怕被府尹逮住,當了出氣筒。
畢竟這位孟府尹,是連三司使都能指著鼻子怒罵的人,說去禦前告狀,就去禦前告狀,這膽子,一般人能有嗎?
所以,還是老實點吧,沒見三司使都被他們家折騰的滿頭包了嗎,換做他們這些尋常小官,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孟昔昭在自己的屬下眼裡,那就是一個惡霸形象,不過這樣也挺好,至少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搗亂。
之前的印師爺,挨了六十棍,身子就不行了,看著有出氣沒進氣,孟昔昭是看他不順眼,但也沒真的想要打死他,讓衙役停手,找大夫給他上了藥,然後,就給他解除職務,扔回家裡自生自滅了。
但身為府尹,身邊總不能一個師爺都沒有,所以孟昔昭又從府衙裡提拔了兩個,順便把賈仁良叫了過來。
從主簿,一躍成為師爺,還是應天府衙的師爺,賈仁良可謂是意氣風發、一日看儘長安花,不到一個月,就從租的房子裡搬了出去,自己在外城安頓了一個小院,置辦了許多的家夥什,見他將近三十歲,家裡卻連個女人都沒有,還有媒婆主動找
上門來,要給他介紹媳婦。
眼看著賈仁良的日子已經步入正軌,但另一人,卻徹底沉寂了下去。
也就是二舅王司理,王大人。
……
王司理以為自己也能被安排進應天府衙,再不濟,總能得個一官半職,畢竟,他是跟孟昔昭培養出了戰地情誼的人啊,他們已經不是死對頭了。
可誰知道,賈仁良都當上師爺半個月了,孟昔昭愣是一個字都沒提過他,他惴惴不安,怕孟昔昭是還記仇當初的事,從家裡拿了一些銀錢,準備了禮物,還打算登門去拜訪孟昔昭。
然而他根本沒見到孟昔昭的人,是他的小廝出來,給他帶話,說讓他安心在家裡待著,等需要他的時候,孟大人會來找他的。
王司理心裡依舊犯嘀咕,可他也沒彆的辦法,隻好回家去,越等,他心裡越沒底,越等,他的頭發越稀疏。
……
但他不知道的是,不光他一個人著急,其實孟昔昭,也著急。
因為時間真的是不多了,自從天壽帝擼了邱肅明的大學士之職,邱肅明似乎是反應過來了,他和孟舊玉,兩人分庭抗禮,誰也鬥不過誰,再這麼鬨下去,也隻能兩敗俱傷。
當初被氣著了,他怒火上心頭,才做出了一係列的報複行為,可現在他冷靜了,已然發現,這樣不值得。
再加上山東那邊還需要他,濟州府來了好幾封書信,問他什麼時候回去,孟昔昭估計,要不了幾天,等天壽帝氣消了,他就會去皇宮,申請再次出京。
要是讓他跑了……接下來的事可就不好辦了……
孟昔昭都開始思考要不要冒個險,自己親自上算了,而這時,他的救星,他的啟明星,金珠,終於是回來了。
聽說金珠回來的消息,孟昔昭一個鷂子翻身,從床上激動的下來,他趕緊出去接人,金珠風塵仆仆,因這段時間一直在路上跑,人還曬黑了一些,沒有以前那麼精致了,卻比以前看著更生機勃勃。
剛走進院子,見到孟昔昭,金珠笑著對他福禮:“郎君,奴婢回來了。”
孟昔昭快跑兩步,然後在她麵前急刹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怎麼樣,人找到了嗎?”
金珠微微一笑,對他點頭:“找到了,一說,是帶他們上京告禦狀,他們連東西都沒收拾,就要跟我一起走。”
這跟孟昔昭一開始推測的不一樣,他認為,這群人一定是被官府傷透了心,堅決不再信任官府,所以他給金珠備了好多銀錢,讓她務必把這些人籠絡回來。
孟昔昭愣了愣,疑惑的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回來的這麼晚?”
他以為,金珠這些天,是一直在勸這些人呢。
金珠歎了口氣:“因為當年的事情發生之後,這個村子裡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了,他們決定去告禦狀,可結果是一連好幾戶人家音訊全無,村子裡剩下的村民,心中忐忑,害怕邱家有人報複,便舉村入深山,抱著再也不出來的念頭。我尋了當地的一些腳夫
,跟我一起入山找人,找了十幾日,才終於碰上出來打獵的一個獵戶。”
孟昔昭:“…………?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沒有戰亂,卻還是把人逼進了大山裡,寧做野人,不做順民。
孟昔昭沉默片刻,又問:“都這樣了,他們還願意相信你嗎?”
金珠也沉默了片刻,然後回答他:“郎君,您親眼見到這些人,就明白了。”
…………
等孟昔昭跟著金珠一起出城,看見被她安頓在外城客棧裡的十幾個男女老少,一眼,他就懂了金珠的意思。
年紀大的四五十歲,年紀小的不超過十五,至於中間的年齡段,全是女人,而且都是飽經風霜的女人。
但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們全都有共同的特點,皮包骨,頭發乾枯偏黃,雙眼格外突出,卻又十分渾濁,年紀大的,佝僂著背,皮膚像褶皺的紙,年紀小的,如同驚弓之鳥,膽怯的躲在大人身後,總是去舔自己的嘴唇,有幾個頭發還發白。
說句難聽的話,這些人,看著都不像人了。
深山是這麼好住的麼,但凡外麵有活命的機會,人們都不會往山裡鑽,桃花源隻存在於虛擬的世界當中,真實的躲進深山裡,就會變成這個樣子,物資匱乏,吃不到鹽,也吃不飽飯,衣不蔽體,每天過得,都是野人一樣的生活。
尤其,他們還有個特彆致命的點,沒有青壯,無論是種地還是打獵,收獲都不足以養活這麼多人。
所以,他們看見金珠以後,看見她穿著綾羅綢緞、雇傭著大批腳夫,又願意給他們吃的穿的,還說要幫他們告禦狀,他們想也不想,就跟著出來了。
因為留下,也沒活路啊。
十來年,天老爺仿佛跟他們有仇一樣,讓他們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錯誤的,告禦狀,告沒了幾戶人家的性命,躲深山,最終害得所有人成了這般模樣。
他們是跟天搶食的農民,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也無法怨懟誰,他們隻是很困惑,非常困惑,為什麼想活下去,就是這麼難呢?
之所以安排他們住在外城,找的客棧也是非常破舊的這種,是因為他們的外形,實在是紮眼,旁人一看,說不得還會把他們當成流民。
據金珠說,她找到這群人的時候,他們一個村子,如今就剩下三四十口人了,那些沒來的,有的是實在沒法上路,有的,是不敢跟著去,怕丟命,還有的,是留下看家了,深山不比外麵,有野獸出沒,還是要留著人守家的。
因為在山裡過了好多年,真定府周邊的山,地屬北方,自然資源沒有南方和東北那麼多,山中貧瘠,雖有桑蠶樹、有亞麻,可不多,山裡又容易勾破衣服,金珠剛看見他們的時候,幾乎人人身上衣服都不完整,小孩甚至是光屁股跑的。
如今金珠已經給他們買了新衣服,一人一套穿上,可新衣服太新,哪怕是最普通的成衣,穿在他們身上,還是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就好像,他們不配。
他們自己大約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渾身
不自在,僵硬的站著,手都不敢往自己身上放。
難以想象,這就是大齊的子民,在應天府夜夜笙歌的時候,而這些人,在山中衣不蔽體,忍饑挨餓。
孟昔昭徹底沉默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盯著其中一個小孩黑黢黢的臉,孟昔昭的臉色也開始向這個方向靠攏。
而這時,這群人當中走出一個老爺爺來,他看著比其他人鎮定一些:“老爺,小民見過老爺。”
孟昔昭看向這個人,聽著他說的是雅言,不禁詢問道:“你會雅言?”
這人彎下自己的腰:“是,小民去過府城,考中了秀才,所以會說幾句雅言。”
難怪。
一般農民是想不到去告禦狀的,一來沒這個心氣,二來,農民怎麼知道去哪裡告禦狀,當初那些人進了應天府,直奔登聞鼓院,肯定是背後有人指點。
而能提前預知,躲避災禍,當機立斷的躲進深山,若胸中沒有溝壑,也不敢做出這樣的決定。
這一次,這群人願意當場跟金珠走,估計,也是這人在其中幫著說和。
……
時間不多了,而同情,也不是這些人最需要的東西,他們撐著一口氣,用這樣破舊毀壞的身體走到應天府來,可不是來找孟昔昭要同情的。
讓其他人繼續留在這,好好休養,孟昔昭帶著這個老秀才出去,想跟他單獨談談,而孟昔昭這一動作,引起了所有人的緊張,留下的男女老少全都抗拒他這個決定,因為之前,他們就是這樣看著那些人離開的,而離開的人,一個都沒有再回來。
老秀才是他們的主心骨,也是他們的領頭人,沒了他,估計剩下這群人的心氣也要散,老秀才難為的看向孟昔昭,可孟昔昭抿了抿唇,狠狠心,還是把他帶出去了。
他需要問清當年的情況,得知一些細節,而有些事,他不想當著孩子的麵問。
一個時辰以後,老秀才被他放了回去,孟昔昭也沒給出什麼諾言,隻是讓客棧掌櫃出去,買紙筆回來,讓老秀才當場複寫當年的狀子,然後,每個人,都往上麵按手印。
當年的狀紙,老秀才每個字都忘不了,他哆哆嗦嗦的下筆,寫出來的字也發顫,但好在還能看清是什麼字,等他寫完了,後麵的人排隊按完了手印,孟昔昭仔細收起,轉身出了客棧。
回程的馬車上,孟昔昭靠著後麵,不知道在想什麼。
金珠看看他,問道:“郎君,不讓他們去告禦狀嗎?”
畢竟孟昔昭讓她把這些人帶來,就是想讓他們去擊登聞鼓,走到天壽帝麵前啊。
孟昔昭搖搖頭:“不能讓他們去了。”
金珠不明白:“為什麼?”
孟昔昭沉默了一會兒L,才回答道:“因為他們的樣子,太難看。”
金珠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孟昔昭的意思以後,心中頓時升起一種荒謬絕倫的心情。
被折騰成這個樣子,都不像人了,可他們的好陛下,若是見了這些人,第一反
應絕不是心疼自己的子民,而是認為這些人麵貌醜陋,汙了自己的眼睛,如此一來,不管他們說什麼,皇帝都不可能認真聽,說不定,還會直接把他們打出去。
金珠突然感到十分氣憤,卻也十分無力。
因為那是皇帝,皇帝啊……
須臾之後,金珠依然平靜的問他:“那接下來怎麼辦呢,難道郎君你想親自去把狀紙送進宮?”
孟昔昭:“我也不能去,我去了,這事就不一樣了,邱肅明可以說我是故意報複他,才請了人,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來。我做出頭鳥,朝中響應的人,定是寥寥無幾,你不在的時間裡,我孟家和邱家已經結死仇了,旁人不願意參與到我們的事當中來,所以要彆人來提,而且最好是,彆的高官的人,來提。”
這樣,才能出現樹倒猢猻散,多米諾骨牌一樣的效應。
金珠聽不懂,也想不出他說的是誰,而這時候,孟昔昭說了一句:“回去之後,你叫王易徵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