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在天壽八年的時候被發現通敵,也是於那一年,在明州府當地全家斬首示眾,頭顱被掛在城牆上,既是震懾海盜,也是以儆效尤。
詹家出事之後,就搬離了原來的房子,他也不知道,後來平家又回來過一次,他們不是年年都回來,隻是有了機會,就回來重聚一番。
因為將這裡視為另一個住處,平家沒有把房子租給彆人,也沒有把所有家夥什都帶走,不好帶的,以後會用的,就繼續留在這裡了。
比如,床上還擺著規整的被褥,隻是因許久沒人用過,已經破的連棉絮都露出來了。又比如,廚房裡也有放在缸中的米和水,米發黴,而水,已經徹底乾涸。
這裡處處都有人生活過的痕跡,但不斷向前推進的光陰,將這些痕跡,變成了一座荒誕的廢墟。
平家子女眾多,孟昔昭也是分辨了好久,才認出來哪邊是平三郎的住處,平家一共七個兒子,平三郎是嫡子,待遇比庶子好一點,還有一座自己的院子,根據慶福打聽的結果,這個平三郎,在被甘家退婚以後,也沒娶彆的女人,不過,正房他沒娶,可妾室,他納了不少,不管應天府還是明州府,都有他的相好。
而且他愛逛青樓,千金買一笑的事情沒少乾,孟昔昭起初的時候,還想過要不要做戲做全套,在那小箱子裡,多放一些東西,偽造成那是平三郎情場戰績的證明,但後來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攤子越大、越容易出現紕漏,還是不要多此一舉了。
由於這事太重要,孟昔昭不信任彆人,非要親自上,銀柳在一旁看著他是怎麼把箱子謹慎的放進去,然後又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從彆的地方小心翼翼搜刮來的蓬鬆塵土,拿著一把自製的小刷子,用極其認真的態度,一點一點,把整個床底,以及整個房間的地麵,全都刷滿了灰塵。
為了乾活方便,孟昔昭連衣服都換成了短打,銀柳想幫忙,他卻不讓,隻
讓她在一旁看著,有沒有哪裡被他漏下了。
等到好不容易完成,銀柳直想給他鞠躬,“郎君,您真是當世的造假大師,偽造翹楚!”
孟昔昭:“……”
是誇他,可他怎麼聽著心情那麼複雜。
沒搭理銀柳,孟昔昭再三確定,沒什麼問題了,然後讓銀柳把一旁的鐵籠子拿過來,裡麵有兩隻慶福抓來的老鼠,把籠子打開,再把老鼠丟進去,看著兩隻肥碩的小老鼠驚恐的爬走,給地上留下一串真實的腳印,孟昔昭這才滿意的離開。
……
待到那群工匠終於刷完了外麵的漆,準備把裡麵也刷一遍,而在刷漆之前,他們要先把裡麵的雜物全都丟出去,在有條不紊的悶頭乾活當中,突然,有一個人咦了一聲。
誰也沒看出來這地上的灰塵都是前幾天才安排上的,至於老鼠腳印,更是見怪不怪了,隻要是老房子,都有蛇蟲鼠蟻爬過的痕跡,要是沒有,那才奇怪呢。
沒人發現哪裡有異樣,所有人都聚在這用料講究的小箱子麵前,等到其中一人打開它,拿出了裡麵的紙張,這幾個文化程度僅限於識字的工匠麵麵相覷。
寫的啥啊?
……
這邊的變故還沒有人發現,而應天府裡,另一場鬨劇已經上演了。
天壽帝剛封賞了大軍,犒勞的宴席要擺上三天,如今還沒擺完呢,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竟然把他想打大理的事情,給漏到秦樓楚館去了!
整個百花街一傳十十傳百,如今就沒人不知道這件事,連其他國家的使臣,都變著法的來打聽,問天壽帝是不是真有這個想法。
當然,這還不至於讓天壽帝十分生氣,他生氣的是,這群愚民,這群腐儒,他們好大的膽子,在百花街的妓/女當中,搞了一個匿名詩社,借古諷今,嘲諷他大興兵事、勞民傷財,更有過分者,竟然說他想攻打大理,是失心瘋,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天壽帝氣的腦袋嗡嗡的,當場大怒,要秦非芒把這匿名詩社給鏟了,然後再把寫這些大逆不道詩作的人給他找來。
然而匿名詩社的重點就在匿名上麵,煙花女子因為身份低賤,到處飄零,為了自保,也為了打發時間,她們本來就是互相抱團的,尤其是有了名氣之後,幾乎所有的行首互相都認識,也隔三差五就聚會一下,如今相會行首,也算是雅事一件,所以她們出門會友,還會正大光明的帶上自己喜歡的恩客,而那些恩客也認為,能被這些姑娘帶過去,是一種榮幸。
要問這些人,這個匿名詩社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們也想不起來了,可能就是兩三個月之前?桑煩語作為他們當中才氣最大的,突然提議,說要成立一個詩社,而她是個淡泊名利的人,實在是不想再成為那些沽名釣譽之人的吹捧對象,所以她提議,集資買一個清幽的院子,隻給詩社使用,詩社內部的牆壁、書冊、白紙,哪裡都能用來寫詩,寫什麼詩也無所謂,隻有一點要求,不能署名。
第一回這樣玩,大家都挺感興趣的
,又有桑煩語起頭,再加上愛慕她的幾個大文豪捧了個場,這家詩社很快就聲名鵲起,讀書人嘛,雖說表麵上十分摒棄出名這件事,實際上,又有幾個不願意出名的呢。
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有些人甚至開始半夜過來寫詩,寫完也不走,而是在周邊晃晃,裝作無意被發現,還借著這個,給自己揚了名。
當然,後來模仿者太多,這招數就不新鮮了,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虛偽,真有人不願意被發現是自己寫的作品,又很想讓彆人看見自己的才華,於是,一來一去的,這個詩社在百花街當中越來越有名,隻是參與者都答應過桑煩語,不出去大肆宣揚,於是,這件事還是隻在各位行首、以及文壇浪子當中傳播。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之前都被管束的挺好,在天壽帝要打大理這件事泄露出來之後,詩社的作品也跟著泄露了出去,尤其是那些暗著罵天壽帝的,連小孩都能背兩句,桑煩語得知這件事以後,大驚失色,人已經病倒了,沒了她的牽頭,詩社也冷清了不少,如今都沒人敢再去了。
樹倒猢猻散,天壽帝說是要追查作者,可那是百花街啊,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而且又遮遮掩掩,若真的大張旗鼓,反而會讓百姓們看了他的笑話,天壽帝又氣又憋屈,腦袋都感覺要漲起來了。
他命聞士集出去,把那詩社抄了,所有帶字的東西,全都給他拿回來,哪怕是牆上寫的詩,也謄抄一份,讓他過目。
聞士集立刻領命出去,蘇若存過來的時候,恰好看見他離開的背影,眨了眨眼,她讓內侍過去通稟,很快,天壽帝就讓她進去了。
端著每日都要送來的,她親手做的吃食,見到天壽帝以後,她先行了個禮。
天壽帝心情不好,便沒搭理她,隻是看了看她端來的東西。
發現不再是甜羹一類的湯品,天壽帝這才麵色緩和了一些:“以後不要再做湯食了,前日那湯,喝著時還行,等喝完了,朕這嘴裡卻發苦。”
蘇若存連忙賠罪,“臣妾想著陛下近日多用肉食,便做主多加了一些公丁香,以後再不敢了。”
蘇若存的廚藝還是可以的,而且她經常能鼓搗出一些彆人聞所未聞的小吃來,隻犯錯一次,還是可以原諒的,天壽帝擺擺手,讓蘇若存把盤子端過來,吃著上麵的冰糖山楂,他讓蘇若存坐自己身邊來。
他本意是體貼她一下,然而蘇若存一過來,立刻自動的替他捏腰捶腿,天壽帝感覺很舒服,自然也不會製止她。
而沒過多久,聞士集就回來了。
他搜羅來了兩箱子的書冊,其中還夾雜著很多的單頁紙張,剛看見這堆文人的作品,天壽帝就已經氣不打一處來了。
但他還特想看看,彆人又寫了什麼,於是,擦乾淨手,天壽帝挨個的看起來。
像什麼無病呻吟的,他就是看一眼,直接跳過,而看見可能和自己有關的,他就咬牙切齒。
其實也不是所有懷古詩都是因他而起,耐不住他現在杯弓蛇影,看什麼都懷疑是諷刺
自己。
百姓們讓他糟心,文人更是讓他氣憤,還有朝臣,明知道如今應天府裡都在指責他,他們居然不管。
哼,看來他們都是一夥的!
……
這就是他冤枉人了,不是所有官員都有職權去約束百姓的,真正能管這件事的人,就是應天府尹,而這事本身就是孟昔昭引起來的,他沒再加一把火,讓它燒的更旺,就已經是仁至義儘了。
天壽帝自然想不到這些,他繼續翻動那些詩詞,手下的動作越來越快,看著像是要沒耐心了。
突然,他的動作一停。
蘇若存和秦非芒都屬於是,哪怕發呆,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注意到他的異常,他們兩個立刻就看了過去。
而天壽帝先是露出了一分疑惑,然後,把那張格外眼熟、又跟其他紙張比起來,顯得十分古舊的信箋,給挑了出來。
一開始,他並沒有認出來這是甘貴妃的字跡,畢竟太離譜了,甘貴妃都離世十幾年了,怎麼可能會參加這個匿名詩社的活動呢。
而越看,他越發現,這字跡跟甘貴妃的一模一樣,且,裡麵的內容,直指皇宮。
他看了一遍,然後又看一遍,然後,又不死心的再看一遍。
越看,他腦子越蒙,整個人都空白起來,好像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甚至看著看著,他還斷斷續續的念了出來。
“夕柳彆,燭淚決……”
“風刀霜劍……在玉闕……”
“此緣錯,豺狼……惡……”
“……迎書已炬,錦繡高閣……恨……難……合……”
“……深牆雪,三星掠,大雁歸去,桃……花滅……”
“情難得,妾身薄,山海仍在,誓約……”
“誓約……”
“誓約……”
天壽帝的手開始不受控的抖動,他就像個出了問題的機器人,始終都在重複誓約兩個字,但是機器人不會有他這樣的咬牙切齒,仿佛連自己的下頜骨都要咬碎了,秦非芒十分震驚,蘇若存更是驚疑不定,連下麵的聞士集都不知道皇帝這是怎麼了。
正在他們尋思著要不要出聲打斷他的時候,隻聽蘇若存尖叫一聲。
“陛下!!!”
天壽帝竟然就這樣捏著那張紙,生生的氣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