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黃豆(2 / 2)

究竟是他判斷失誤,還是他判斷正確,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陛下已然是這個樣子了,若他想做什麼,除了帶陛下離開,另找地方安頓,似乎也沒什麼好法子。

天壽帝是正統,太子也是正統,他深知,殿前司和侍衛親軍當中,效忠崔氏皇族的一大片,而效忠天壽帝到、即使他變成這樣、也會抵抗太子的人,如鳳毛麟角。

聞士集糾結了大半天,最後支起身子,在天壽帝耳邊喚了兩聲,他想著,不管天壽帝能不能說話,至少,他要從他這裡得到一個旨意。

然而不管他怎麼叫,天壽帝依然在沉睡,頂多是眼珠子動了動,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動靜。

最後聞士集隻能心灰意冷的離開,而他剛走出華寧殿,他的腳步就僵在了原地。

他看見,華寧殿前的漢白玉石磚上,詹不休抱劍站在正中央,太子給了他穿甲胄、佩刀劍、於禦前行走的特權,在皇宮當中,他也可以有恃無恐的全副武裝。

兩人對視,看著詹不休對自己露出一個勾唇的笑,聞士集這才知道,他的糾結,都是白費心思,若他膽敢有什麼動作,剛剛在華寧殿當中,他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恐怕過後,太子等人還會給他加以行刺皇帝的罪名,將形勢倒轉。

聞士集不禁看向周圍,天壽帝剛出事的時候,這裡還有三分之一是原本的殿前司侍衛,如今,全換成了東宮的人。

他們全部聽命於鬱浮嵐,而在馭下這一方麵,鬱浮嵐做的非常好。

就像當初他的父親,鬱廿。

聞士集也領著一軍,數十萬人,可他長久的為天壽帝奔命,做各種瑣事,不得不分權下去。導致如今,他是一條優秀的狗,卻不是一匹能率領千軍萬馬的狼王。

最後,聞士集沉默的離開了,詹不休站在原地沒有動,等他徹底離開以後,他才微微抬頭,看見華寧殿的門口,又多了一個人。

就是剛剛躲避起來的蘇賢妃。

蘇賢妃對他微微點頭,然後垂眸進了殿內,詹不休微微一頓,抬頭看向日頭,算著還有多少時間。

已經到了這一步,勝利唾手可得,他不會看著任何一個人過來,毀掉他們所有人的盼望。

既然是要去給皇後掃墓,太子來謝家門庭,探望母家,也就變得十分正常了。

謝幽提前回家,站在前廳當中,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

他十分的緊張,孟昔昭看著他,很想對他說,彆怕,崔冶比你還不自在。

……

雖說是舅甥關係,但他倆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了,太子掌權以後,謝幽依然是大理寺少卿,根本沒資格進宮,所以也沒機會跟太子修複關係。

謝原在皇宮裡,謝韻因為被欺負過,不敢出頭,以至於這氣氛,就一點一滴的尷尬起

來。

謝幽試圖把太子小時候愛吃的東西遞給他,然而太子看著那盤子吃食,早就忘了這是什麼東西。

彆說他們了,孟昔昭自己都快感到窒息了。

好在很快,崔冶自己就提出來,想去見見房陵郡公,孟昔昭跟謝家通過氣,提前說過這件事,謝幽在家裡給他爹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無非就是希望他爹見到太子以後,熱情一點,他爹什麼都沒說,既不答應、也不拒絕,讓人摸不清到底什麼意思。

於是,此時此刻,他隻能跟孟昔昭一起站起來,忐忑的看著太子走向裡麵,等關門的聲音傳來,他和孟昔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深深的擔心。

……

好怪。

而屋子裡,氣氛也沒好到哪去。

太子是過了一段苦日子,但那隻是他的精神而言,他的物質上,哪怕最苦的時候,也比宮外的人強。

是以,他從沒見過如此陰暗的屋子,窗子緊閉,還覆著一層窗紗,屋子裡有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道是家具,還是人。

他皺著眉,看了一圈之後,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個老人。

老人像雕塑,好像走進來的人不是太子,而是鬼怪,他一動不敢動,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眼睛。

看到那張和自己女兒有一半像的臉,他的嘴唇和臉皮一同哆嗦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什麼驚嚇。

崔冶心裡的感覺更加不好了。

但他是個懂禮的人,謝皇後教導過他的那些年,始終都讓他學習做一個謙謙君子,心中無論如何想,在禮數上,他都是不會出錯的。

於是,他彎下腰,要對房陵郡公行禮:“孫兒見過外祖父,祝外祖父,福壽綿長。”

房陵郡公望著他,半晌過去,他顫顫巍巍的起身。

他的年紀和吳國公差不多大,而吳國公依然能騎馬打獵,他卻連行走都不那麼利索了。

崔冶沒聽見他讓自己起來,他隻好主動起身,然後看著這個陌生的老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最後,咣當一聲,跪在他麵前。

崔冶:“…………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夭壽了。

打天壽帝鬨著要廢後那年開始,房陵郡公就再也沒有情緒外露過。

女兒活著的時候,他試圖為女兒奔走,但下場是,他被下獄,他兒子被貶官。

他救不了女兒,也幫不了兒子,反倒要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怎麼為他奔波。

尤其他女兒,在被皇帝厭棄、羞辱之後,居然還要為了自己這把老骨頭,低聲下氣的去求皇帝,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跟崔家比起來,謝家的權威如同一顆黃豆,他從未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無能,也再無法感受到一點點的尊嚴何為。

謝家迅速沉寂,活著,卻裝作死了,就是對皇後最大的幫助。

再後來,皇後也死了。

再再後來,他的外孫成了太子,而企圖為太子說句話的鬱指揮使

,直接被擼了官職,趕出皇宮。

就好像隻要與皇後和太子惹上關係,不管做什麼,都是錯的,幫他們是錯,不幫他們也是錯,隻有忽視,天壽帝想要的忽視,才能給他們一點點喘息的機會。

他在想通這一點之後,無比的痛恨崔琂,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惡毒的人,可崔琂離他太遠,他也絕對沒有能力去報複崔琂,所以,他就隻能痛恨自己了。

當年得知仁宗想要讓他的女兒嫁給太子,他有多惶恐和激動,後來太子登基,女兒變成皇後,他又有多麼的與有榮焉,當年他每露出的一個笑容,如今都是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臉上,日複一日,又日複一日。

可以說他是上了年紀以後,就認死理,固執了,也可以說他是天生的懦夫,不敢改變,生怕微小的改變,就會帶來恐怖的後果。總之,不管因為什麼,他拒絕接觸外人,拒絕與太子通信,仿佛躲在這個小屋子裡,他就不會再給彆人帶來災難了。

如今太子掌權了,他自己,為自己報了仇,是以,他這個老頭子,也敢露出真麵容了,可他仍然覺得無地自容,且,這種感覺,會陪伴他一輩子,如影隨形。

房陵郡公跪下以後就隻會哭了,當年女兒死了他都不敢哭,怕被外麵的人聽到,告發去皇帝那裡,如今他像是把這十來年的痛苦和愧疚全都發泄出來,然而可悲的是,即使如此,他的哭狀,也是沉默的、細微的。

時間過得太久,他早就喪失了大哭大笑的能力。

崔冶沒聽到他的一個字,他本想把外祖父扶起來,以孫子的身份受外祖父的跪拜,彆說折壽了,傳出去以後,有人來憤怒的刺殺他,都不算新鮮事。

……

但他還是穩穩的站在這,沒什麼表情的看著這個老人懺悔。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才重新彎腰,把人扶起來,原本打的腹稿也用不上了,他詢問房陵郡公,能不能把謝皇後重新安葬在謝家祖墳,不必告知他人,也不必隆重操辦,隻要讓她離開那個囚籠,從此自由,就足夠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說的輕鬆,而房陵郡公也點頭的毫不猶豫,禮樂之道,那是過得好的人才會思考的事情,他的女兒,不在此列。

孟昔昭和謝幽、謝韻默默坐著,時不時抬起頭,三人尷尬的對笑一下,然後繼續低下頭去。

終於,太子出來了,他看上去和進去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對舅舅和表弟道了彆,太子也沒留下吃頓飯,直接就走了。

孟昔昭不好問他怎麼樣,直到上了車駕,崔冶才把腦袋擱在了他的大腿上。

孟昔昭問:“很累嗎?”

崔冶望著前方,這輛車正行駛在出城的路上,皇陵離這裡八十多裡,要走半天呢。

他慢慢的回答:“有些累,也有些輕鬆,知曉這世間,不是隻有我一人還記得母後,這感覺,挺好的。”

孟昔昭聽了,也抬起頭,看著窗外掠過的樹影。

“有人曾對我說過一個說法,世間萬物,來於此,去於此,此生為人,下一生為風、為雨、為浩瀚波濤、為春日的第一聲蟲鳴,她離開了,她未曾離開,她不在了,卻也一直在,不安的靈魂終會安息,牽扯的疼痛,也終會撫平,你也許聽不到,但我想如果,如果皇後娘娘真的就在你身邊,那她此時一定在抱著你,對你說,做得真好。”

崔冶靜靜的看著前麵一晃一晃的流蘇,孟昔昭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什麼模樣,過了好久之後,他才聽到崔冶輕輕的說了一句。

“那我要回答她,母後,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快看,這是你的兒媳,看他有多好。”

孟昔昭抿唇笑了一下,看在崔冶如今心情不佳的份上,他就不計較這個稱呼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