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封重彥在雨裡等了兩炷香, 沒找到人,喬陽先找了過來,“主子, 沈月搖活著。”
封重彥早被淋透了, 身上和臉上全是雨水。
他淋著雨,喬陽也不敢撐傘, 站在雨裡稟報:“屬下照著主子的吩咐, 路上讓人襲擊了沈二爺, 今日傳回來的消息,我們的人在劫走阿音時, 對方出來了。”
沈家一門隻剩下了一個二房,沈大娘子知根知底,她沒那個本事去救, 能救沈二爺的隻有沈月搖。
“什麼人?”封重彥問。
喬陽道:“錦衣衛。”
封重彥側目,眼睛被雨水浸泡太久,眼尾紅如秋楓,眸子裡慢慢地浮出了一抹涼薄的笑意。
淩墨塵啊。
梁耳生前雖是錦衣衛指揮使, 但並非真正的錦衣衛頭兒, 他頭上還有一人,便是國師淩墨塵。
早在一年前沈家滅門之後, 皇帝便把錦衣衛交給了他, 如今的錦衣衛便是皇帝尋找煉丹藥材的親衛。
昨夜嚴先生的話, 再次落在耳邊,“省主, 沈娘子怕是藏不住了,這口子被梁耳一破,堵不上了, 隻會越來越大,不管她手上有沒有雲骨,最好的辦法,便是儘快送她走......”
喬陽看出了他臉色不好,但接下來還有更不好的消息,“幾日前淩墨塵已經找上了沈姑娘,且......”
且什麼?
喬陽沒敢看他的眼睛,偏頭道:“住在了沈姑娘院子。”
喬陽投靠封重彥之前,是江湖人士,脾氣沒有衛常風和福安好,直言直語道:“上回康王的事,他淩墨塵插一腳,把封家二公子的功勞搶了,回頭又來撬主子的牆腳,他到底要乾什麼?”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話在火上澆油,“他這是又想拿封家開刀啊,五年前,國公爺就在他手裡栽了個跟頭,主子險些喪命,忍辱負重三年殺回來,這口氣還沒出,又讓他再來坑一回?主子您也太能忍了......”
“我去替主子宰了他。”人還沒走出去,後腦勺突然挨了一記劍柄。
喬陽摸著頭轉身,不敢吭聲。
封重彥什麼都沒說,被雨水染紅的眼睛,暗流湧動過後,歸複為平靜,如同一頭潛伏在深淵黑暗裡的凶獸,冷靜卻能致命。
半晌後喬陽才聽他道:“讓封二把青州的軍權全部交給康王,再助他殺幾次敵,好好伺候著,一月後我要結果。”
—
小院內,雨後涼風刮過牆頭,茅草房簌簌作響,三人盯著跟前的一盆水,氣氛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滿臉臟汙的兩人遲遲不動。
十全臉上的麵具實則成了擺設,要不是有泥水,樣貌早已暴露。
他戴上麵具,是怕被人認出,父王母妃知道後他再也出不了宮,可除了宮中的人,誰又見過他呢?十錦和務觀不過是尋常百姓,怎可能見過他。
沒什麼好遮掩的。
十全剛起身,身旁務觀突然開口道,“外麵的人應該都走了,十全公子還是回去洗吧......”
十全知道他心裡對自己不滿,更想拿出誠心,“今日得十錦公子和務觀公子相救,我十全感激不儘,從今往後,你們便是我十全的朋友,我豈能再以麵具示人。”不待務觀再說,一把扯了臉上的麵具,臉埋進盆裡,嘩啦啦的水花澆在臉上,很快洗出了一盆泥水。
沈明酥體貼地遞上布巾。
十全接過,擦乾了臉上的水珠才抬起頭,許是頭一回以真容見兩人,神色有些不自在,笑得靦腆,“多謝十錦公子。”
沈明酥沒應,似是失了神,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水洗後的膚色瑩白,還掛了些水珠,鼻尖筆挺微勾,薄唇,往日麵具雖小,卻遮住了他的眉眼,此時眉眼完全露了出來,那雙眼睛不大,但清亮冷豔,眼底滲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孤傲和矜貴。
可沈明酥怔住的不是他的絕色容顏,而是自己對這張臉的熟悉。
那股熟悉感,仿佛跟隨了她十幾年。
耳邊的風吹得她縷縷發絲飛揚,背心一陣涼意竄上來,片刻後她終於明白了那份熟悉從何而來。
跟前的這張臉,和自己竟有八分像。
雲霧暗沉,壓得極低,籠罩在三人頭上,務觀默默地看著她的反應,眼底劃過一絲涼意。
那涼意來得快去得也快,轉而一笑,“十全公子到底是何容顏,竟讓我們十錦瞧迷了眼。”
說完起來同對麵的沈明酥站在了一起,看了一眼耳尖已有了些許紅暈的十全,點頭道:“確實一表人才。”側頭看向沈明酥,問她:“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人,都差不多?”
他一語雙關,沈明酥沒搭理,“我去換一盆水來,務觀也洗洗。”
“我自己來吧,長相不如人,就不拿出來獻醜了。”務觀先一步端走了水盆。
十全從未被人這麼看過,宮中的人見了他都是垂著頭,偶爾瞟來一眼,也是驚恐地瞥開,頭一回被人不眨眼地盯了半晌,耳根不覺火辣。
沈明酥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笑著賠禮:“十全太好看,一時沒忍住,你彆介意。”
十全雙手搓了一下膝蓋,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的話,便道:“十錦兄也好看。”
沈明酥被他逗得笑出了聲,她這張蠟黃臉哪裡好看了。
見她看破了自己的敷衍,十全窘迫了一瞬,辯解道:“我說的是真的,十錦的眼睛好看。”
沈明酥意外地抬目。
兩人目光再次相碰,許是適才被看了那麼一回,十全竟覺得心口“砰砰——”跳了起來,正打算移開視線,沈明酥忽然湊上前,十全一慌,身子往後仰去,“十......”
“彆動。”沈明酥看著他額頭,確實是蹭破了皮,“破了,我給你擦點茶油。”
宮中伺候他的都是太監,十全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可此時一個男子離他如此近,他卻覺得極為不自在,甚至有些不敢喘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氣息不暢而生出來的錯覺,竟從十錦身上聞到了一抹淡淡的清香。
那香氣入鼻,一股腦兒地鑽入肺腑,腦子都亂了,眼睛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落,偏向一側的眼珠子忙個不停,轉啊轉,都快抽搐了。
務觀收拾完出來,便見到了十全一張豬肝臉,再看向湊在人跟前的沈明酥,眉頭微微一皺。
走上前,沈明酥也擦完了,不僅替十全擦了茶油,還把自己珍藏的草藥膏抹在了他額頭,細聲交代,“這幾日彆碰水。”
“好,多謝十錦。”
務觀掃了一眼十全的豬肝臉,極為不耐,還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個添亂的,心裡煩躁得很,屁股往沈明酥身旁一坐,手指敲了一下空蕩蕩的銅釜,打斷二人,問她:“吃什麼。”
還能吃什麼。
羊肉沒了,魚也沒了,銀子也沒了,隻剩下了冷鍋冷碗。
也不是完全沒有,沈明酥淡定地從兜裡摸出了幾顆雞蛋,放在桌上,對務觀一笑,“要不,再將就一下?”
務觀:......
十全終於醒悟了過來,忙道:“今日是我連累了十錦和務觀公子,自然是我來做東。”抬頭輕聲問沈明酥:“十錦想吃什麼?”
沈明酥看了一眼務觀,確實是自己食了言,沒再同十全客氣,“那就魚羊一鍋鮮吧。”
“好,再配上桃花醉,咱們三人今日痛快飲一場。”
—
從街頭打鬥打鬥後,姚永便一直跟在十全身後,幾次想上前,都被他以眼神逼退,一直到天色黑了,才見到十全露麵,忙上前請罪,“殿下,奴才該死,殿下可有哪裡傷著了?”
“我沒事。”十全偏開頭,沒讓他看到額頭傷痕,飲了些酒,這會全身發熱麵色紅潤,興致也高,“我今日過得很痛快。”
姚永見他沒事,便放心了。
十全一頭鑽進馬車,又掀起簾子同姚永吩咐道:“明日你幫我備一些食材,酒菜肉都挑最好的。”
姚永疑惑道:“殿下想吃什麼同奴才吩咐一聲,要這些作甚。”
姚永從小伺候他到大,是他信得過的人,十全沒瞞著他,“我交了一個朋友,我要送點禮。”
姚永一愣。
小主子同康王府的兩位主子不同,第一位啟蒙先生是陛下五顧靈山請出來的白閣老,可惜白閣老去得早,教會了他如何行善,與他講了天下英雄的事跡,沒來得及教他如何防人,辨人,怎麼才能讓自己千古留名,便已仙去。
後來太子殿下為他請了好幾位先生,均不長久,要麼被他以各種理論駁回,氣得主動請辭,要麼被他刁難,儘問一些對方回答不了的問題。
譬如,為何陛下已廣興學府,而朝中內閣卻沒幾個是寒門學子出身。大鄴自稱強國,為何至今還沒趕走胡人等等......
久而久之,朝中便沒哪個先生願意踏進東宮。
直到兩年前封重彥歸朝,太子親自上門將其請入東宮,把小殿下托付給了他。
但封大人平日事務忙碌,不能時時都盯著他,小主子落得個輕鬆,這般日日往外跑,姚永擔心他心思單純,被人欺騙,又不能打擊他,便道:“能配得上殿下一聲朋友的人,想必家世品行一定不差,來日殿下瞧瞧宮中有沒有適合的位置,許與那位公子,日後殿下也能光明正大與其相交。”
十全搖頭,“不行,他還不知道我身份。”想了起來,正色囑咐道:“你可千萬不能暴露。”
適才三人對飲,他從未這般暢快過,拋去身份無所顧忌的相處才是最好。
“奴才明白。”
隔日太子妃過來巡查時,十全正在練字,怕打擾到他,太子妃沒進去,隻問了守在門口的姚永,“殿下最近可還規矩?”
這話多半也是知道他喜歡往外跑。
姚永垂目答:“太子妃放心,殿下每日都在讀書。”
太子妃鬆了一口氣,抬頭望去,屋內的少年伏在案前,神色專注安靜。
倒是難得。
轉身正打算往回走,屋內的少年卻抬起了頭,看到是她,麵色一喜,高興地喚了一聲,“母妃。”
太子妃駐步。
十全提了下袍擺,匆匆出來,站在太子妃身前,個頭已比她高了一顆頭,“母妃今兒怎麼來了。”
太子妃笑笑,“不能來?”突然察覺到他額頭的傷口,神色一緊,“怎麼了。”
“夜裡睡覺不小心磕了下,無礙,母妃不必憂心。”十全看向她身後的幾位婢女,溫聲囑咐道:“最近天氣反複,你們要仔細替母妃添減衣物。”
幾位婢女齊齊屈膝,“是。”
為人母圖的就是這份孝心,太子妃甜到了心坎,年輕時曾是名動一時的美人,一笑起來,唇角下方有兩道淺淺的梨渦,即便如今年過三十,這副容顏放在宮中,也是冠絕群芳。
“睡覺還能磕到?”太子妃喚姚永來,“瞧瞧怎麼碰著的,不行就給他換張床。”
姚永跪地請罪,“是奴才疏忽了。”
“起來吧。”太子妃說話溫柔,待底下的奴才也很和善,點到為止,沒再去追究,繼續問十全,“封大人上回給你留的功課,可彆忘了。”
十全點頭,“母妃放心,孩兒心裡有數。”
太子妃滿意地離去。
見沒下雨了,太子妃想去看看禦花園裡的幾株牡丹,這頭還沒走到禦花園,半途上便遇到了淩墨塵。
淩墨塵弓腰行禮,“臣見過太子妃。”
“國師免禮。”見他從皇帝的寢宮出來,太子妃問道:“國師操勞,陛下身子如何了?”
“一切都好。”淩墨塵說完忽然從袖筒內掏出一個荷包,上前遞到了太子妃跟前,“昨夜臣在外,無意撿到了一個荷包。”
太子妃疑惑地接過,一瞧,荷包底下繡著個‘淩’字。
此‘淩’自然不是淩墨塵的淩。
太子妃眼皮一跳,到底是穩住了神色,“多謝國師。”
淩墨塵點頭,退後兩步,朝著宮外走去。
人走遠了太子妃才變了臉色,“這兔崽子,竟誆騙起我來了。”
當夜姚永照著十全的吩咐,備好了酒、菜、肉,滿滿一籮筐,時辰一到,一行人熟門熟路地摸黑翻了牆。
半年來他走的都是後廚送菜的路線,馬車停在宮外接應,還沒東窗事發過。
一出來,十全便覺自己如魚進了海,周身是勁兒,回頭對姚永道:“今日我要晚些,你們不必等我......”
話音剛落,身側突然亮起了幾盞燈。
十全一愣,脊背漸漸發寒,隻見太子妃從燈光裡款款走了過來,沉聲問他:“趙佐淩,這是要去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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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東宮燈火通明,皇孫趙佐淩跪在前,身後跟著跪倒了一片。
太子妃看著趙佐淩,臉色再無白日裡的溫柔,肅然問他:“皇孫說說,我該怎麼處置他們。”
趙佐淩埋頭,“皆為孩兒所迫,母妃要罰就罰孩兒。”
“這時候你倒知道護他們了,可你知道,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還有活路?”
趙佐淩頭磕在地上,沒有半句反駁,“母妃教訓得是,孩兒知錯。”
太子妃太了解他這副德行,認起錯來比誰都快,太子便是被他這副乖巧的態度治得服服帖帖,什麼都依著他。
可一旦背過身,他該混來的還是混來。
他那腦袋上的傷口,不用說也知道是在外麵磕到的,“既錯了,便得罰,姚永明日到本宮的永和宮殿伺候,等什麼時候學會了伺候主子,什麼時候再回來,其他人自己去領十個板子。”
他從小便時姚永在伺候,離不得,趙佐淩一慌,“母妃......”
太子妃剜他一眼,“你閉嘴,今日若是遇上正殿的人,這些奴才都不會有好下場,你好好反省。”
當夜姚永便被太子妃帶走了。
趙佐淩習慣了姚永在跟前伺候,突然沒了人,做什麼都不順心,加之心頭又牽掛十錦和務觀,不知兩人今日還有沒有吃的,一個晚上都沒睡踏實,第二日起來,眼睛底下一片烏黑,聽到外麵傳來動靜聲,也打不起精神,坐在書案後一動不動。
不久後殿外的奴才進來稟報:“殿下,太子妃挑了兩位宮娥,人已到了殿內,殿下可要見見?”
這是拿他的姚永換來了兩個宮娥。
“不見。”趙佐淩心煩意亂,說完便知道由不得他,不聽母妃的安排,姚永怕是永遠都回不來了,及時改口,“叫進來吧。”
話音一落,兩道腳步聲從外輕輕地走了進來。
“奴婢見過殿下。”
既然要見,趙佐淩從不會敷衍,抬目看向二人,兩人皆是宮娥打扮,可左側跪著的那位宮娥鬢發上戴的是一隻木簪,簪頭以顏料勾勒出了荷花的花瓣。
他喜歡荷花,就像是關雲長一般清廉。
趙佐淩目光頓住,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微微抬首,把自己的容顏露了出來,長相倒是尋常,且膚色與十錦公子有些像,同樣也是一雙眼睛好看。
她低聲回答:“回殿下,奴婢名叫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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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酥昨夜連唱了三場,又賺回了一些銀錢,今早去買了一堆磚頭。
務觀進院子時,她正在茅草房底下砌灶。
務觀看著跟前快成形的灶台,眼裡再次露出了意外,“這又是你另一門手藝?”
倒算不上手藝,自小跟在父親身邊,沈家的灶台都是父親砌的,她在一旁打下手,做不到像父親那般美觀,做個粗糙的完全可以。
“依葫蘆畫瓢,務觀公子見笑了。”看了他一眼,“你回來的正好,幫我搭把手,遞下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