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重彥起身,開始收碗筷。
沈明酥目光動了動。
母親和月搖雖喜歡做飯,但不喜歡洗碗,藥童們不在時,洗碗的活兒都是父親在做,後來封重彥到了沈家,就變成了封重彥。
沈明酥見他挽起衣袖,熟練地疊起了酒碗,出聲提醒他:“封大人今夕不同往日了,不再是寄人於籬下的可憐之人,沒要必再如此委曲求全。”
原來世上再親密的兩個人,時候到了,也能互相傷害。
風裹著利刀子,猛然刺入耳朵,還沒反應過來,疼痛已經鑽入了心口,封重彥緩緩回頭,沈明酥麵含微笑地看著他。
那笑容不再似從前,滿眼的涼薄,沒有半點感情。
......
初到幽州時,他一雙斷腿,遭受到了無數非議。
“聽說是今年的新科狀元,竟然落到了這步境地。”
“估計是站不起來了,看來封家要多個殘廢了。”
“天上雲變成了地上泥,可憐......”
種種屈辱,逼得他難以入眠,頭一次嘗試站起來,以失敗而告終。
昔日驕傲的矜貴少年,跌進泥潭,卻再也爬不起來。
表公子嘲諷道:“都廢了,就安心坐在輪椅上罷,瞎折騰什麼,非要弄這麼狼狽,讓大夥兒來可憐?”
她把他扶起來,告訴他:“人一輩子,誰沒有走投無路之時,封哥哥不過是被暫時的局勢所困,如今你身上的泥水,不是墳墓裡的淤泥,而是讓你生根發芽,涅槃重生的土壤。且封哥哥這麼厲害,才學無人能力,哪裡可憐了?誰要說封哥哥是可憐人,我頭一個不樂意。”
往日的不堪,被她再提起來,重新以嘲笑者的姿態站在了他的對立麵。
晚春的夜涼起來,也有寒冬的感覺,封重彥緊緊地盯著那雙眼睛,一向看不清的眼底溢出幾分沉痛,啞聲道:“好好說話。”
“那我該怎麼說?”沈明酥咽下喉頭,偏過頭,“說我感謝封大人幫我洗碗,要封大人留宿?”
月色被雲霧遮去,光線暗淡,鼻尖的呼吸也被帶走了一般,兩人久久沉默。
封重彥忍痛彎唇一笑,“我倒希望你能一直這般尖酸刻薄。”
“案板上的魚不也得掙紮一下?”沈明酥笑笑,轉身進屋,“封大人請便,門關不關無所謂,對封大人來說有門無門都一樣。”
她不也是可憐人?
卑微低賤,那道門無論什麼人,什麼時候都可以闖進來。
—
翌日一早,又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沈明酥推開門,院子裡的茅草房正“嘀嗒嘀嗒”滴著雨水。
底下的灶台上,整齊地堆放著碗筷。
往後幾日封重彥沒再來,務觀也不見了身影,所幸雨勢斷斷續續,沒有影響到沈明酥的弄影戲。
收購茶葉的老板也回來了,鋪子比以前更熱鬨。
今日沈明酥收攤早,天色還未黑便跨上了木箱,同鋪子裡的老板打了一聲招呼,“張叔,我先走了。”
“這麼早?”
“唱太多,嗓子受不了。”
“是該好好歇息。”送了一袋茶葉和幾個羅漢果給她,“拿回去泡水,潤潤喉。”
“多謝張叔。”沈明酥接了過來,又去王嫂子的攤位上買了幾個雞蛋揣進兜裡。
回到家剛進屋,頭頂的青瓦便被豆大的雨點砸得劈裡啪啦。
沈明酥點了油燈,用張叔給的羅漢果泡了一壺茶,坐在窗戶邊,再從兜裡掏出了雞蛋放在桌上,靜靜地聽著外麵的雨聲。
也不知道是什麼特殊的日子,每年的今日,父親總會同她坐在一起泡一壺茶,煮一盤餃子,沒有旁人,隻有他們倆人,一起說著貼心話。
“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會說話的嗎?”
她搖頭,“不知道。”
“九個月。”父親一臉自豪,“九個月你就會叫爹爹了,你不知道我聽到那麼一聲,有多感觸。”
她訝然,“我竟然這麼聰明?”
“是啊,咱們阿錦聰明伶俐,誰不喜歡?”
“母親也喜歡?”
“當然喜歡,餃子都是她做的呢。”
......
可惜,她不會做。
天仿佛被戳破了個大窟窿,雨勢越來越大,沈明酥看著桌上的雞蛋,耳邊隱約聽到一道聲音,以為是錯覺,直到透過雨霧看見院子裡的那扇門晃動的節奏不太對,這才反應過來,剛拿起屋裡的油紙傘,門扇已被撞開,隻見雨霧底下一柄帶著桃花的油紙傘,快速地朝他奔了過來。
到了屋簷下,傘下的人才仰頭露出了一張臉。
十全手裡抱著一個食盒,滿身濕透,發絲上都滴著水珠,衝他一笑,“十錦兄,好大的雨啊。”
沈明酥一怔。
知道這麼大的雨,他還來?
正因為大雨,沒人算到他會偷溜,把傘收好,立在牆邊,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十全不請自入,進去把食盒放在了桌案上,看到了桌上的幾顆雞蛋,慶幸自己來了,“那日不辭而彆,還望十錦兄見諒,今日我特意帶了吃食來,咱們借著雨,咱們好好聊聊。”
沈明酥見他一身都濕了,“要不要換身衣裳?”
“不用,年輕著呢,淋這點雨算什麼。”說完從袖筒內掏出帕子想擦把臉,可惜帕子也是濕的。
沈明酥轉身進了屋,再出來手裡拿了一套乾爽的衣裳,遞給他,“年輕也不能濕著身聊,我穿的都是粗布,你要是不嫌棄,進去先換上。”
“不嫌棄。”十全一下站了起來,從他手裡接過衣衫,耳根不覺又紅了。
出來時,沈明酥已經替他倒了一杯茶。
十全個頭比她高許多,衣衫穿在身上袖口短了一大截,袍擺也短,模樣極為滑稽。
見她憋著笑,十全臉色赤紅,“十錦兄想笑就笑吧,在十錦兄麵前丟臉,我心甘情願。”
他這麼一說,沈明酥倒笑不出來了,“這麼大的雨,你就不該來。”
“你不會做飯,又下雨,我怕你沒吃的,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十全坐在了她對麵,揭開食盒,一身都濕了食盒卻是乾乾爽爽,蓋子上一點雨水都沒沾到,伸手從裡端出碟盤,推給了她,“旁的東西不好帶,我讓人煮了幾盤餃子,方便。”
十全連筷子都備好了,遞給了他,“芥菜味兒的,也不知道十錦兄愛不愛吃。”
見她半天不接,整個人似乎呆滯了,以為她不喜歡,忙道:“芥菜雖有點苦,但入口甘甜,不膩,十錦兄不妨嘗嘗?我路上走得快,還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