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雲萬裡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模樣,杜菀姝又知再多言語都失去了意義。
“……是,是我冒失了。”杜菀姝愧疚垂眸。
她一垂眼,雲萬裡再次微微蹙眉。
到了還是不敢看他。
雲萬裡對杜家沒有任何意見。賜婚之事後,杜守甫派家中長子登門拜訪,誠意十足地將其請到杜府商談。杜大人著實是個正直坦蕩的人,他對雲萬裡知無不言,作為回報,方才雲萬裡也將平叛一事告知於他。
結果就是禦史大人見不得世間不公,氣得當場摔了杯子痛罵高承貴。
杜家人都不壞,雲萬裡清楚得很。
隻是他真不知該如何與杜菀姝交談。
眼前的杜菀姝,一身錦衣、容貌清麗,杏核般的眼裡閃爍不定。哪怕他自覺沒說重話,她還是怕得揪緊衣角、神情惶惶,一副嚇破膽的模樣。
京城裡嬌養的娘子,大抵是沒見過他臉上這般猙獰傷疤的。是他該避諱著她,免得嚇到人家姑娘,夜裡魘出噩夢便不好了。
這叫雲萬裡不禁想起高承貴出兵時隨身帶著的那隻籠養鳥。
鳥兒生得精巧鮮亮,鶯啼婉轉動人。隻是前麵官兵踩在泥地上一步一個腳印,後麵為這小鳥配了三名專人,要裝在轎子裡伺候著。
可路途顛簸輾轉,到底不比丞相府,再專人伺候,小鳥還是死在了半路上。
她理解他?
理解他出兵平叛,見過的都是什麼場景嗎。
水澇一來,淹了多少良田,吞了多少房產。
一村一鎮,順著泗水沿路往北,又多少農民流離失所。沒了家田便要去逃難,路上忍饑挨餓,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前,結果各個州府大門緊鎖不管死活,流民沒有吃食,就去吃樹皮,吃那觀音土,吃自己的骨肉兒女。
這都是雲萬裡親眼見到的。
將軍和丞相可沒送流民吃喝,送他們吃喝的是黃天教。
杜菀姝理所當然地把叛亂的流民視作惡人,但雲萬裡做不到。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曾向走投無路的黎民百姓舉刀。
雲萬裡並不生氣,他倒是不討厭杜菀姝其人,僅是這一句“理解他”何其爛漫天真,紮得他胸悶。
罷了,他和一隻籠養鳥計較什麼勁。
京城的小鳥理應如此爛漫——不然他們在外打仗圖的是什麼。
就是她越漂亮、越想當然,雲萬裡就越發覺得右臉的傷痕隱隱發疼。杜菀姝又始終垂著眼,叫他疼的無法再忍。
杜大人親口承認,他這女兒本應嫁給惠王,去當那養尊處優的惠王妃的。
說起來雲萬裡還有些佩服她。逢此變故,杜菀姝不明麵上展現出憎恨與埋怨,還能站在雲萬裡麵前違心說幾句客套話,已可算作心性極其堅韌了。
然而即便帶著媒人上門提親,雲萬裡也不覺得杜菀姝將會是他的妻子。無非是官家旨意在前,而杜守甫此人著實值得敬佩,他既不想找惹麻煩,也不想拂了禦史大人的麵子。
至於杜菀姝?
雲萬裡險些就要說出口:你該當的王妃少不了的。
隻是見杜菀姝這懵懂膽怯的模樣,怕是說了也不明白。
前些日子杜文鈞上門拜訪,邀他到杜府來,雲萬裡倒是沒料到陸昭也在。
不論之前談得再妥當,沒定親就沒定親,官家賜婚關他惠王什麼事。
陸昭是衝著雲萬裡來的。
一名還沒及冠的小王爺,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架勢要聽聽他蒙了什麼冤屈。雲萬裡覺得好笑至極:當他真是傻子,不明白陸昭藏著什麼心思不成?
惠王的母親姓程,程家勢大,當朝誰人不知。
再退一步講,陸昭看上的到底是杜菀姝,還是鐵骨錚錚、一派清正的杜府?
娶不了她,堂堂惠王也不虧些什麼。
雲萬裡想起陸昭有意結交的客氣和示好就心生厭煩,他克製不住,便表現在臉上。
隻是官家聖旨猶如戰車的車轅,連泥帶水般把雲萬裡卷進杜家的風波中,他甩也甩不開。
迎娶杜菀姝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若陸昭能……杜菀姝大可以等。
“你放心。”
他也不知該怎樣同杜菀姝解釋,光是看她這幅怯生生的模樣,就叫雲萬裡心裡堵得慌。
知曉她並非心存惡意,可見她怕他畏他,雲萬裡便不想停留在杜菀姝麵前招人嫌。醞釀半天想不出說什麼,索性不談了。
雲萬裡直接結束話題:“雲某雖低賤,但過往也積攢了一些銀錢,該有的聘禮自會奉上,不會在婚事上丟了你的臉麵。”
說完他也不想再看杜菀姝,徑自邁開步子離去。
初夏的天氣微熱,杜府的院子裡綠意蔥鬱,然而杜菀姝目睹著雲萬裡寬闊的脊背消失在視線之中,她隻覺得渾身發冷。
他討厭她。
是啊,平白無故被牽連進來,要和陌生人捆綁在一起的可不止是杜菀姝一人。
在雲萬裡眼裡,她就是個異想天開又自作多情的傻姑娘。他認定了杜菀姝嫌棄他留下了傷疤,甚至不願與她交談。
雲萬裡看向她的眼神是那麼不在乎,好似在看一隻小動物,一棵樹、一朵漂亮的花,總歸是個物件而非他即將娶過門的妻子。
他合該討厭她的。杜菀姝很理解。
隻是,這討厭她的人,是官家賜給她的丈夫,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同吃、同住,生兒育女的人。
本來因劉朝爾一番話而翻湧上來的希望,就像是那孩童用皂粉吹出來的泡泡,在晴空中閃了閃,“啪”的便破滅了。
杜菀姝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袖。
她滿腔委屈與哀痛幾乎按捺不住,眼眶紅了,卻最終是繃緊了麵孔,沒叫淚水掉下來。
這叫她該怎麼辦?
她這一輩子,真就要如此,全、全完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