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麼?”杜菀姝問。
“我就是賣命的,”雲萬裡說,“這根本不算什麼。”
“……夫君怎能這般輕賤自己?”
這不是輕賤,而是事實。
換做過往,雲萬裡定然懶得解釋。旁人怎麼想,與他有什麼乾係?
可在寂靜的夜中,雲萬裡聽得分明:杜菀姝的聲線裡帶著幾分顫抖,她連呼吸節奏都發生了變化,似是傷心,似是憤怒。
哪怕不回頭,雲萬裡也能想象得到杜菀姝的模樣。
那雙杏眼肯定又低下去了吧,如果不是捧著他的頭發,怕是也要抓緊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傷心模樣。
隻是想到杜菀姝的神情,雲萬裡就覺得心裡堵得慌。
他還是勉強整理言辭,開口解釋。
“馬熊再凶猛,也是畜生,比不上西戎的騎兵與鐵蹄,”雲萬裡說,“拿起操戈、練習騎射,就是得為了彆人死,否則豈不是吃乾飯?”
文死諫,武死戰,曆來如此。
想必杜大人在朝堂之上彈劾高承貴時,也從未因會招致禍端而猶豫過。
領兵時他責任大,要承擔萬千肅州百姓的性命。如今沒那麼多人需要他惦念了,可他還是得為杜菀姝負責。
雲萬裡沒覺得一者有什麼分彆。
當然,他說完也明白過來:這些可能說服不了杜菀姝。
回憶起在書案前,杜菀姝勸說自己的話——她覺得他很想回肅州。
因而雲萬裡又補充道:“若你還覺得彆扭,就當我在為彆人而非為你。不是你說的,官複原職後,我還有可能調回肅州?”
男人的話語結束後,長久的沉默蔓延開來。
杜菀姝拿著梳篦、捧著他的長發,隻覺得一股濃鬱的哀傷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能說的如此輕巧?
她擔心他的安危,可在雲萬裡看來,好像隻是她怕與他有所牽扯。什麼叫“當他為彆人而非為她”——若是這麼容易,那就好了!
為她,為肅州百姓,可雲萬裡為何不想想,杜菀姝擔心的,是他自己?
“是夫君沒明白。”
杜菀姝輕柔的話語在室內激蕩。
她的手停留在男人的臉側,沾著水的發絲穿過她如白蔥般的指間。
其實她還是很生氣,更是不解。
肅州的環境如何,雲萬裡又是怎樣長大的,杜菀姝一無所知。他與她的見識、閱曆乃至認知,都相去甚遠。
所以杜菀姝不明白,為什麼他能為她冒險,能坦蕩地承認可以為她而死,死是杜菀姝所知的最嚴重、最可怕的事情了。可雲萬裡卻、卻不願意她靠近,甚至是——
“你可為彆人死,”杜菀姝的聲音與她的手一樣在顫抖,“怎就不能為彆人……為我活?”
雲萬裡身形猛頓。
她如鶯啼般的聲線直直撞進他的胸腔,震得雲萬裡頭腦發暈。他張了張口,竟不知道該反駁些什麼。
從未有人同雲萬裡說過這些。
一直以來,雲萬裡求的隻是一個“死得其所”。
如宋長風將軍那般,犧牲在前線,在他看來是莫大的榮譽。哪怕是死在山東平叛的路上,也許亦算是不錯的結果。
他所學的,所掌握的,都是在告訴他如何赴死,可沒人教過,也沒人在乎,雲萬裡該如何求活。
莫名的心悸帶來一股()熱()流,直竄雲萬裡的心頭。
像是有藤蔓扼住了他的喉嚨和心房,攥得死緊,勒得他心慌。近乎痛苦,但這悸動也帶來了隱隱期望。
如藤蔓般柔軟的指尖,越過他的黑發,輕輕觸及到男人的臉頰。
“夫君……”
杜菀姝的聲線近乎哽咽,黑暗之中,雲萬裡又背對著她,她完全看不見。
直至她的掌心碰觸到雲萬裡的右臉,崎嶇不平的觸感,才叫杜菀姝意識到,她碰到了他臉上的傷疤。
刹那間,杜菀姝更是難過了。
老天爺怎就這麼不公平,叫他孑然一身,還要如此傷害他。
“三娘,三娘覺得心疼。”杜菀姝低聲說。
而她的話,卻猶如一盆涼水,潑進了雲萬裡心中。
她碰到了他的疤。
棉花般的觸感落在額角,卻讓雲萬裡感覺比那熱水還要滾燙。他驀然從情緒中回神,清醒過來。
是了,他在癡心妄想什麼?
隻是因為杜家家風好,教出這般光風霽月、赤誠坦蕩的娘子,她憐憫他,不忍心罷了。
換做是隻貓狗,是條小蟲,天上人般的娘子,也是會於心不忍的。
燒傷的位置早已愈合,可每每杜菀姝看過來……甚至是觸碰的時候,雲萬裡都覺得昔日的傷口疼的難以忍受。
不是同情憐憫,還能是什麼呢。
要杜菀姝自己選擇,難道她會嫁給他嗎?
蜷縮在懷裡的姿態,難過的語氣,僅僅是因為天真的小鳥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在胸口內醞釀升騰的悸動,驟然熄滅,又悉數轉進成難以忍受的,雲萬裡壓根就無法理解的情緒。
擱置在書案上的詩,落寞又倉皇的神態,還有杜文英那句“她該與心上人一同遊船”。
雲萬裡永遠也無法取代船隻上與她共同賞荷的那個人。
“你走。”
他明明背對著杜菀姝,卻還是再次撇頭,將右臉徹底藏了起來。
生硬的語氣叫杜菀姝吃了一驚,卻也茫然:“怎、怎麼——”
“最後一個機會,”雲萬裡的聲音低的可怕,“若不想圓房,你就走。”
杜菀姝猛地一個激靈。
怎,怎麼就提起這茬了?
雖說堅持要服侍雲萬裡更衣,杜菀姝的確隱隱想到了這層。
她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大嫂給的冊子,看得杜菀姝臉紅心跳,其中諸多男女恩愛的描寫,她難免會設想到,到……她與雲萬裡之間。
可雲萬裡突然出言點破,他那般沉的語氣,叫她瞬間慌了心神。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亂七八糟的慌亂之餘,全然沒聽出雲萬裡多少有些嚇唬她的意思,緊張與羞赧蓋過希冀,她本能地試圖抽回手。
明明手腕被捏的死緊,可杜菀姝不過表現出丁點怯意,雲萬裡就猛然鬆開了她。
她後退半步,狼狽轉身。
就聽身後浴桶嘩啦聲響,雲萬裡似是站了起來,而後他拿起乾淨的衣衫,匆忙穿上衣裳,推門離開。
杜菀姝咬緊了嘴唇。
室內再次陷入寂靜,杜菀姝隻聽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狂跳。
她緩了好久,才覺得臉頰的溫度慢慢恢複正常。
這次,躺在竹樓的床榻之上,杜菀姝是真的沒有睡好。
究竟……
她攥緊了手中的被單。
是哪裡又做錯了?
…………
……
不知道雲萬裡去了哪兒,待天亮之後,他也沒回來。
杜菀姝洗漱、用餐之後,又為自己泡了壺茶。大半碗茶入腹,才覺得渾渾噩噩的腦子清醒了不少。
懷揣著亂糟糟的心事,杜菀姝梳洗完畢,來到延歲山彆苑的馬場。
劉朝爾一早就等候多時了,杜菀姝到後沒多久,呂仁義也帶著幾名宮人,將著一身紅衣的平康公主護送過來。
“你怎麼啦?”
鮮少能見到杜菀姝這般狀態,劉朝爾驚訝道:“昨天沒睡好?”
平日兩名小娘子打鬨習慣,當著平康公主的麵,劉朝爾還是照樣想去戳杜菀姝的臉。
“昨日夫君先行回來報信……你彆亂戳我。”
杜菀姝想也不想,就抬手去攔劉朝爾。
她的衣袖自然下落,露出右手潔白皓腕。劉朝爾的視線一低,猛然瞧見她手腕上的淡淡紅痕。
那雙黃綠色眼眸驟然變了,劉朝爾把嬉皮笑臉一收。她猛然抓住杜菀姝的小臂:“那男的欺負你?!”
杜菀姝:“什——不是!”
一早上魂不守舍,杜菀姝完全沒發現她手腕上留下了印記。
壞了,這該怎麼解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