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仍是軟聲跟她說:“這兩本連環畫你先拿回去看, 看完了也看懂了,把上麵的字全部都識全了,你拿來給我, 我再給你換兩本新的。”
汪小燕濕著眼眶點頭應聲,說話聲音大了些:“好的,唐老師您放心, 我拿回去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一點都不會給您弄臟弄壞的,看完我就立馬原樣給您還回來。”
初夏往馬頭鐘上看一眼,已經快到下課時間了。
於是她沒和汪小燕再多說, 拿上錘子和汪小燕一起出辦公室, 看著汪小燕出了學校大門,她去鐵板前敲響下課的鈴聲。
打完鈴回到辦公室坐下來。
不多一會,上完了課的林霄函回來了。
林霄函在辦公桌坐下來先喝水。
喝了口水, 他忽出聲說:“你把那個背孩子的小姑娘打發走了?”
初夏聞言微微愣一下, 轉頭看向林霄函。
原來他也一直都有看到汪小燕啊, 她還以為他沒有看到呢。
沒有想到,他一直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她還以為他如果看到了, 肯定會把汪小燕給攆走, 讓她再也不準到學校來蹭課。
初夏看林霄函一會, 出聲說:“我才沒那麼冷酷無情呢, 我教了她怎麼使用字典,把字典借給了她, 還有兩本連環畫,讓她回去後可以自己學習識更多的字。”
林霄函放下杯子,笑一下道:“你可真是個大善人。”
沒聽出他這是什麼語氣,初夏目光認真看著他, “善良難道不是做人最基礎的道德品質嗎?”
林霄函:“是嗎?”
初夏肯定道:“是啊。”
林霄函沒興趣討論這些,沒再出聲往下接。
初夏看他不說話了,自也收回目光,結束這個話題。
下節是自己的課,初夏翻開課本看一看,提前做一下準備。
到了預備鈴的時間,她起身拿上錘子,出去打鈴。
而到了外麵,她還沒舉起錘子敲上厚鐵板,先注意到了教室裡的動靜。
剛才在辦公室其實就聽到了一些,但她和林霄函都沒多注意,畢竟教室裡孩子多,下課後鬨嚷是很正常的事情,每個課間都這樣。
但現在她到了外麵,便聽清了有孩子在喊:“打倒小地主李喜生!”
感覺發生了不妙的事情,初夏舉起鐵錘快速敲完預備鈴,連忙去旁邊教室看情況。
然後她剛一進教室門,便見教室最後排的角落裡,圍了一大群孩子,班級裡大部分的學生都圍在那裡,隻有少部分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轉著頭往後麵看。
學生們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也看不清楚最裡麵是什麼情況。
“乾什麼呢?”初夏喝一聲過去,扒開外麵看熱鬨的學生往裡擠。
擠到裡麵,隻見七八個男生在一起踹打李喜生。
李喜生也不還手,躺在地上抱著腦袋,身上被踹了無數泥腳印,被打成這樣也一聲不吭。
上課這麼長時間了,初夏對班級裡的孩子自是有了解的。
他伸出手,一把把領頭的周小虎拉過來,出聲阻止道:“你們都乾什麼呢?!全都給我住手!”
周小虎七八個孩子根本不理會初夏,仍舊伸腳踹李喜生。
初夏好容易把他們拉開,把李喜生從地裡拉起來。
拉起來才看到,李喜生身上臉上全是黑墨汁。
他額頭被什麼東西砸破了,正在往外滲血,血已經流到了眉毛裡。
人也被周小虎他們給打哭了,糊了一臉的眼淚。
初夏忍不住蹙起眉頭,看向周小虎問:“你們為什麼打人?”
周小虎衝李喜生啐一口唾沫,然後看向初夏說:“我們打的不是人,是小地主!是敵人!人民的敵人!”
初夏惱視他再次重複:“我問你好端端的為什麼這樣打他?”
以李喜生平常在學校的表現,他是絕不可能惹事的,周小虎倒是愛成群結夥地欺負人,但平時也都是小打小鬨。
把人打成這樣的,還是第一次。
周小虎並不怕初夏,說話聲音比初夏還要大,“我打他怎麼了?我打他還需要理由嗎?他們家是地主階級,是人民的敵人!他們全家都該打!唐老師,你是要幫小地主打抱不平,要護著他嗎?!”
初夏剛要繼續說話,話還沒出口,忽被人從身後拽了一把。
拽她的是林霄函,林霄函把她拽到自己身後,出聲道:“李喜生,你彆站著了,趕緊回去換身衣服洗個臉,彆影響大家上課。”
李喜生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聽到這話,連忙低著頭走了。
初夏在林霄函身後道:“還沒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呢。”
林霄函回頭,直接給了她一個閉嘴的凶煞眼神。
林霄函沒讓初夏再說話,讓其他人全部回到座位上坐好。
教室裡安靜下來後,他和初夏一起回辦公室。
剛進辦公室的門,初夏就說:“你沒看到李喜生被潑了滿臉滿身的墨汁,頭都被打破了嗎?身上被踹得全是腳印子!”
林霄函忽然轉頭,盯著初夏道:“那又怎麼樣?”
初夏有點怕他這樣,但她頂著氣看他,“你說怎麼樣?我們現在是他們的老師,學生之間發生這種事,我們都不管,指望誰來管?”
林霄函:“你想怎麼管?替李喜生討公道?”
初夏:“問清楚了如果他一點錯都沒有,為什麼不……唔……”
下麵的話還沒說出來,林霄函一把把初夏扯到牆邊捂住了她的嘴。
他關上辦公室的門,用烏沉的目光盯著初夏,壓著聲音說:“李喜生的爺爺是地主,他從根上就是錯的,他不可能對!我不管你心裡有多少想法,你都給我爛在肚子裡,一個字都彆說出來。如果周小虎找家長把這事鬨大,你被認定階級立場有問題,神仙也救不了你。”
小孩子之間鬨起來都是小打小鬨,鬨過不提也就算了。
但要是矛盾升了級,把家裡的大人牽扯進來,勢必會真的上綱上線,那到時候就是上升階級立場的大事了。
初夏看著林霄函,眸光慢慢軟下來。
林霄函看著她又繼續低聲說:“本來李喜生就是不該來上學的,他能坐在教室裡,已經是其他人對他的寬容了。老師算什麼?你以為老師能管什麼?剛開始的幾年,被逼死的老師還少嗎?你要是不想丟了這份工作,甚至被送去工地上勞教,就給我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初夏看著林霄函眨兩下眼睛。
看初夏一會,林霄函的眼神和語氣又都軟了些,“批判遊街你都見過吧?其次丟工作,說具體點就是丟一天十個工分的工資,一個月五塊錢的補貼。然後被帶去勞教,不給記工分不說,還要自己帶乾糧被褥,乾的活也比上工乾的活重,乾不好還得被人拿鞭子抽。”
初夏落下目光,沒什麼說話的欲望了。
雖然她以前沒有清晰的個人思想,除了韓霆也沒太關注和關心過彆的,但她也是在這個時代當中出生長大的。
林霄函說的這些話,她沒有一句是不能理解的。
看初夏沒什麼反應了,林霄函鬆手放開她。
初夏站著沒動,他又說:“這節課我去上,你留在這冷靜冷靜。”
說完他便拿上兩本連環畫走了。
到了隔壁教室,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站在講台上說:“這節課我們傳看連環畫,歡迎看懂的同學上台來給大家講一講……”
***
初夏貼著牆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又緩了好一會。
然後她到辦公桌邊坐下來,坐著發了會呆。
眼神放空,嘴唇微抿坐著發了小半節課的呆。
然後初夏轉頭把目光落在外麵大門上,換個姿勢繼續發呆。
這樣又發了一會的呆,大門裡出現了李喜生的身影。
看到李喜生進來,初夏的目光凝聚在一起,有了清晰的焦距。
初夏壓著呼吸猶豫一會,然後深吸一口氣起身。
走到辦公室門外,她沒讓李喜生直接進隔壁的教室,而是衝他招了招手,把他叫來了辦公室。
看到初夏招手,李喜生自然也就過來了。
他低著頭跟著初夏進辦公室,走到辦公桌邊站定,繼續低著頭。
初夏看他一眼,隻見他洗了頭和臉,但是身上沾了墨水的衣服沒換。
猜想應該是他家裡沒乾淨衣服換,初夏也便沒出聲問。
她默默咽口氣,看著李喜生問:“剛才怎麼回事啊?”
李喜生把頭低得深深的,片刻道:“沒什麼事。”
初夏仍是看著他,“跟我說沒事的。”
李喜生站在辦公桌邊,手指攥在一起攥得緊緊的。
他沒有說話,但片刻之後忽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吸鼻子。
哭了一會之後,他啞著嗓子,聲音裡滿是委屈說:“他拿我的墨水用,本來我也沒說什麼,但是他用得太浪費了……那瓶墨水,是我爹拿糧食去糧站換了錢給我買的……我讓他還給我,他不還……我多要了幾次他就急了,把墨水往我臉上潑,潑完後又拿瓶子砸了我的頭……然後……然後又叫另外幾個一起,把我推在地上打……我不敢還手,隻能抱著頭任他們打……唐老師,我真的沒有惹他們……”
看李喜生聲淚俱下說出這些話,初夏也把手指捏在了一起。
當然她沒有再衝動,低眉平複了片刻,然後也微啞著嗓子出聲說:“對不起,喜生,我不敢站出來為你討公道……我沒法讓他給你道歉,也沒法讓他給你賠墨水賠衣服……”
李喜生訴說完委屈看起來好了很多。
他抬手一把擦了眼淚,微帶著鼻音說:“唐老師,你不用管我,我沒事的,這些事情我早都習慣了,謝謝您關心我。”
初夏掀起目光看他一會,沒再說出話來。
然後她打開自己麵前的抽屜,從裡麵拿出一盒還沒拆開的墨水,放到李喜生麵前說:“老師這有墨水,你先拿去用。”
李喜生看看嶄新的包裝盒,又看看初夏,眼睛裡突然又汪滿了眼淚。
但他不但沒有伸手拿墨水,還往後退了一步,低著頭說:“唐老師,我不能要您的東西,我先回教室了。”
說完他沒再給初夏說話的機會,直接便轉身走了。
而他剛轉身走兩步,迎麵又看到林霄函站在辦公室門上,於是他便又低頭叫了一聲:“林老師。”
林霄函進了辦公室讓他出去。
李喜生身影很快出了辦公室的門,消失在門外。
看著李喜生出去的時候,初夏自然看到了進來的林霄函。
但她沒有多看林霄函,伸手拿過桌子上的墨水,又放回了抽屜裡。
林霄函看初夏一會,也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