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氣惱實在是沒有道理,但她克製不住自己的脾氣,衝著謝稹玉重重哼了一聲,轉而也朝著葉誠山伏下身,道:“請師伯為我做主!”
既然雙方都已經同意,葉誠山自然點頭,“既如此,我便代替你爹,替你們一人解除婚約,你們一人婚約就此作罷,以後休要再提。”
話音落下,隨著葉誠山抬手往他們兩人身上一揚,婚契無形的約束便在桑慈身上消失了,她有一瞬的心跳加速,但轉而起身時,看到身側靜靜的,溫柔如水地看著她的沈無妄,後知後覺的欣喜朦朦朧朧地漫上來。
像是墜入了甜美燦爛的夢境,不願醒來。
沈無妄看著桑慈滿心滿眼的都是自己,翹起唇角,笑容舒展,語調輕柔緩慢,“小慈。”
這並不是一個獨屬於謝稹玉的稱呼。
卻是如今他對桑慈的稱呼。
小慈、小慈。
沈無妄唇邊笑容深了一些,淺褐色的眼睛琉璃一般倒映著少女的粉腮星眸,笑容似春風拂麵,對著少女張開懷。
桑慈害羞地垂下眼睛,柔軟的濃雲般的烏發不似她的脾氣,春水般柔順地從她頸項間門滑下去,露出勝雪肌膚,白而潤,纖細脆弱。
他低下身,緩緩攬住了她。
葉誠山看著這一幕,有點心疼還跪在地上頭伏地的徒弟,忽然想到一件事,索性一起說了。
“小慈,你爹曾經給謝稹玉下的那道心誓不如……”
“師尊,這是師叔留給我的東西。”
謝稹玉再次打斷了他,態度強橫。
今日他已有數次打斷自己,這是從前不會不會有的事情,葉誠山忍不住擰緊了眉,但念在今日情況特殊,況他也知道桑謹對於謝稹玉來說不隻是救命恩人,更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便也就沒再說下去。
這道心誓,本就是桑謹為了防止未來謝稹玉功成名就之後嫌棄傷害桑慈的保障,即便謝稹玉性子沉穩守諾又老實。
他這位師弟,是君子,亦是小人。
桑慈卻最討厭謝稹玉這樣,左一句因為她爹,右一句因為她爹,想起沈無妄對自己說過的話,深以為自己決定退婚一事是自己這十六年來做的最正確的事情。
“師伯,那我先帶沈師兄去療傷了。”她對葉誠山道。
雖然態度還算恭敬,但對謝稹玉的不滿的情緒也藏在裡麵,難免這恭敬就有些水分。
但桑慈自小被桑謹寵愛著長大,嬌縱的性子在流鳴山也是出了名的,葉誠山應付她和謝稹玉這婚事也有些累了,便也沒計較,點了點頭。
桑慈扶起沈無妄,沒再多看一眼謝稹玉,召出一朵蓮,帶著沈無妄就走了。
少女翠色的裙擺在清晨的碧空下,像是水中美麗的青蓮一樣漾開,又轉瞬消失不見。
像是一場夢,夢醒後什麼都沒有。
夏日灼熱的風吹在身上,卻令謝稹玉覺得冷,好像那一日桑師叔帶他上山時被陽光照到的人間門溫暖被人一下子攫取了一樣。
“稹玉,既然婚已經退了,便不要再想此事了,回去好好療傷,等明日辰時,你來為師這兒一趟,為師要重新為你擇道。”
葉誠山見謝稹玉白著臉還抬頭眼巴巴看著桑慈離開的背影,沒好氣道。
如今謝稹玉走的是殺戮道,故此他需要不停下山斬妖除魔,手中劍戮不平之事。
而葉誠山此時說的重新擇道是擇什麼道,他也清楚。
無情道,最難修的道,心中無欲無求無愛無恨,與劍合一為一,化身為劍,更能領悟劍意。
謝稹玉收回目光,垂下頭。
“師尊,我不修無情道。”
說完這句話,他衝葉誠山磕了個頭,不等葉誠山開口,便起身往後邊住的雪鬆居去。
葉誠山難得見這弟子叛逆,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隻皺緊了眉頭看他離開,眸中有沉思和決心。
半晌後,他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身後的大徒弟,板著臉道:“收拾一下這裡。”
江少淩性子溫吞,雖想替自己小師弟說點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說,著手開始收拾滄冀峰的狼藉。
在現場的溫婉婉和方霜知在這種氛圍下,一句話都沒敢說,直接就愣在當場,沒反應過來時,桑慈帶著沈無妄走了,謝稹玉也轉身離開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敢吭聲。
一直到葉誠山甩袖離開這裡,溫婉婉才秀眉微皺,歎了口氣,道:“小慈和謝稹玉的婚約就這樣解除了?”
方霜知性格火爆,想得倒也簡單,很快就接受了,聳了聳肩,“都鬨成這樣了,不解婚約還能怎麼樣?何況,小慈不是說了嗎,她就喜歡沈無妄,我覺得沈無妄挺好,對她溫柔又癡情。這半年時間門,他對小慈如何,你我都看到了吧?確實比謝稹玉那個木頭貼心,不怪小慈要退婚。”
“我就是覺得有些可惜。”溫婉婉還是皺著眉頭,聲音柔和,“謝稹玉對小慈一直很好。”
“剛剛你也聽到了,小慈問謝稹玉喜歡她嗎,他都沉默著,或許他這麼些年對小慈關照也隻是為了報恩。”方霜知抱著自己的刀,“話本裡不都寫了嗎,像是他們這樣的湊在一起也不快樂,倒不如這樣散了。”
“也是。”
“不過你覺得謝稹玉傷心嗎?”
“應該吧?”
“剛剛小慈好像都沒問謝稹玉為什麼和沈無妄打起來。”
“是吧,她真的不關心謝稹玉了……”
……
桑慈直接帶沈無妄回了他的住處梅館。
她心裡攢著一股怒氣,不得發泄,從一朵蓮上跳下來後,拉著沈無妄朝屋子走的步子又急又快。
沈無妄倒也不氣惱,仿佛沒脾氣一般軟綿綿地任由她拽著自己走,麵前少女裙袖翩翩,一頭烏發不似她嬌縱的性子,此時溫馴地垂在身後,在陽光下烏得發青,濃得像雲。
他的眼睫微顫,眼裡霧氣漸濃,生出濃鬱興致,微微眯了眼,露出癡迷神色,輕輕嗅著空氣裡她的味道,終於控製不住地顫栗起來。
他的眉梢掛著興奮。
是這香氣。
濃鬱的靈魂香氣。
令魔無法抵禦的氣味。
“沈師兄,你坐下,我看看你的傷口。”桑慈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轉身對沈無妄親昵地嘟囔著,帶著少女的嬌憨。
沈無妄唇畔揚起笑容,順從地坐下,眸光始終含著笑,看著麵前的人,忍不住微微傾身靠近一點。
她身上的靈魂味道,香甜可口,令人癮重沉迷。
沈無妄望著麵前的少女,視線寸寸掠過她的身體,夏日衫薄,薄透的紗裙下,隱約可見紅色的細帶,像是小蛇蜿蜒在雪白的肌膚上。
他忍不住動了動放在椅子扶手的手。
“沈師兄,是我弄疼你了嗎?”桑慈疑惑抬頭,目露關切。
她的眼睛天真又有不染塵埃的倔強,此時望著他,眼裡仿佛隻有他。
沈無妄卻覺得不夠,他清楚,桑慈的心裡依然有著謝稹玉。
“是有點疼。”他說著,卻是十分饜足的笑,“不過有小慈替我療傷,再疼也不疼了。”
桑慈臉有些紅,她習慣了謝稹玉的沉默,麵對沈無妄的情話,總會忍不住臉紅。
謝稹玉……
忽然又想起謝稹玉,桑慈捏著藥瓶的手緊了緊。
但很快她又笑了起來,兩道鮮活的,明亮的眼睛看向沈無妄,帶著一點害羞。
“這是婉婉煉製的丹藥,效果很好,師兄連續吃上天,保管身上恢複如初。”
“當然了,婉婉做的丹藥有點兒苦,不過沒關係,我做的糖甜,師兄嘗嘗。”
沈無妄偏著頭,殷紅的唇勾著溫柔的弧度,伸手捏著糖,放進口中。
滋味沁甜。
他目光柔和,“小慈,你為什麼喜歡我呢?”
桑慈對於沈無妄忽然問這樣一個問題感到驚訝,她歪著頭看他,眨眨眼,略有些不解:“因為沈師兄待我溫柔體貼。”
沈無妄柔柔笑道:“若是有一天你發現我其實不是那樣的人呢?”
桑慈奇怪他為什麼這麼問,想了想,道:“沈師兄自然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的,我都知道。”
沈無妄輕笑一聲,沒再說話,隻含笑看著她。
桑慈處理完他的傷口,屋子裡靜寂了一會兒。
她忽然有種退婚後的不真實感,心裡有些迷茫,她抬頭看了一眼外麵天色,道:“沈師兄,我得去劍館上劍課了,晚點再過來看你,你好好休息。”
沈無妄知道,她雖天賦奇差,卻也勤勉修煉,努力想去築基,也沒阻攔,看著她急匆匆離開了梅館。
來日方長。
……
桑慈在劍館泡了一天,其實她自己也搞不懂怎麼了。
明明和謝稹玉退婚是她心裡盼望著的事,可真當他同意退婚後,她又忍不住生氣。
她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沈無妄,才借口要修煉,急急忙忙從梅館跑了出來。
從劍館再次出來時,已經是黃昏,霞光鋪滿整座流鳴山。
桑慈覺得今日的自己特彆累,比往常修煉都要累,渾身又黏糊糊的,她都沒心思找霜知和婉婉去膳堂,便直接往慕樓峰回去。
從劍館回去,會經過滄冀峰。
盤腿坐在一朵蓮上,桑慈忍住沒往那兒看一眼。
哼!
謝稹玉都同意退婚了,和她沒什麼關係了,也就是一個沒關係的師兄,又有什麼好看的!
桑慈越想,越憤憤不平,加快了一朵蓮速度,快速回了慕樓峰,連梅館都沒拐一拐。
回去後,她便去了浴房,那兒有連接著後山泉水的浴池,冷熱皆有,脫了衣服後,她便將自己泡了進去。
本想洗過澡去梅館看看沈師兄傷勢如何了,可桑慈今日真的太累了。
她打算去床上眯一會兒,等醒來再去看沈師兄。
在這之前,她吃了一顆洗靈丹,這是她偷偷下山時買的,據說每次睡前吃能增強靈根,儘早築基,她已經連續吃了天了。
桑慈沾了床很快沉沉睡了過去,陷入了黑暗中。
……
“桑慈是我妻,我來替她雪恨。”
……
“小慈、小慈……”
“願有來生。”
……
“謝稹玉、謝稹玉!”
嗚嗚,嗚嗚。
外麵一聲驚雷,桑慈哭著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
雷光劈下來時,照出她驚恐悲極的神情,眼圈通紅,麵色蒼白,眼淚汩汩淌在麵頰上,唇瓣泛著金色。
“轟——!”
驚雷不停,黑夜驟亮,桑慈大口大口呼吸,瞪大的眼睛一時接受不了這樣刺眼的光。
周圍太亮了,她從黑暗裡來,這裡太亮了。
亮得她恍惚。
她茫然地轉頭看四周,熟悉的水紅色床幔,熟悉的擺設,本以為已經在記憶裡久遠得快要遺忘,可看一眼,她的眼睛便不受控製變得模糊。
慕樓峰……慕樓峰。
這裡是慕樓峰。
桑慈渾渾噩噩,精神恍惚,眼睛卻一直在流淚,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裡,分不清現在是不是在做夢。
她的腦海裡都是血,都是謝稹玉的血。
她嗚咽著從床上翻身下來,卻像是不會走路了一樣,腿軟得直接踉蹌著跪在地上。
桑慈卻顧不上疼,在地上爬了兩步後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跑。
都說人快要死的時候,會重新見到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
在流鳴山……在慕樓峰,就是她這短暫的一生裡最美好的時候。
“轟——!”
又是一道驚雷落下,照亮了桑慈蒼白的臉,外麵的雨很大,她走入雨中,恍惚之間門,竟是久違地感覺自己還活著。
不再是孤獨地被囚在黑色牢籠裡,不再是觸摸不到任何東西,不再是隱藏在‘她’身後。
她抬起臉看天,伸手接雨水,冰冰涼涼的,混著淚水滑進她嘴裡,有點鹹。
桑慈眨了眨眼,有什麼從腦海裡一閃而逝,可她此時顧不上了。
她顧不上了。
她得去找謝稹玉。
她要在神魂消失前去見謝稹玉,哪怕是最後一麵,哪怕現在隻是一場夢,一個幻境。
雨水砸出的水坑被她踩踏著,濺出的水花混著雨水瞬間門浸濕了她的衣裙,頭發粘在臉上,眼前的一切因為雨簾變得模糊,桑慈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一路飛奔到崖邊時,她縱身一躍的瞬間門下意識召出了一朵蓮跳了上去。
從慕樓峰去滄冀峰的路在桑慈腦海裡如此清晰,她也從未有一刻像是現在這樣迫不及待地奔向滄冀峰。
盛夏的日頭總是亮得很快,桑慈到滄冀峰時,天已經泛出灰青色的白。
雨還在下。
桑慈落地時候看到月桂樹東倒西歪,狼藉一片的滄冀峰時,又有些茫然。
但她腳步沒有停,飛奔向後山。
滄冀峰很大,但就住了個人,掌門師伯住在月桂深處的紫月洞府,大師兄江少淩在最東邊的秋淩堂,而謝稹玉則在最北邊的雪鬆居。
雨落在枝葉上的聲音,混合著桑慈在水坑裡踩踏的聲音,在靜寂的此刻越發清晰。
到了雪鬆堂。
桑慈驟然停下腳步,看著這座記憶裡異常簡樸的木屋,從裡到外透出熟悉的窮酸勁兒,院子裡一棵雪鬆孤零零的枝繁葉茂。
“謝稹玉……”她輕聲喃喃了一聲,竟是有些近鄉情怯。
要不是、要不是她看到謝稹玉為了自己發瘋的那些事,她從來都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情意那樣濃。
以前她對他也不不夠好。
但是,謝稹玉見到她一定會高興的。
桑慈想著,又期待起來,心砰砰跳著,踢踏踢踏跑上前就推門。
“謝稹玉!”
屋子裡同樣很簡樸,一張床,一張桌子,床上鋪著竹席,青色的薄被折疊得整整齊齊。
裡麵沒有人。
沒有謝稹玉。
“謝稹玉?”
桑慈又朝裡走了兩步,試圖在這一眼望到所有的空屋子裡找到謝稹玉。
可是沒有。
桑慈心裡有些急切,她又從屋子裡跑出來。
謝稹玉每日勤勉練劍,除了劍館,就會在雪鬆居附近的山崖邊練劍,冬練九夏練伏從不肯放縱一日。
“謝稹玉!”
桑慈在泥水裡跑著,到了山崖邊,隻有一片朦朧雨霧,沒有謝稹玉。
一道雷劈下,照出她越發紅腫的眼睛,蒼白的臉。
桑慈沒有猶豫,轉身就往葉誠山住的紫月洞府奔去。
“小慈!”
有人叫住了她。
雨聲敲擊在枝葉上的聲音太過清脆,她一時沒分清那是誰的聲音,身體卻一僵,下意識停了下來,心跳都快了幾分回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