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海濤雙腿發軟的望著被三匹高頭大馬拉走的太府馬車, 李府的家奴沉默的護衛在馬車左右,車軲轆壓在青石板上,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羅金虎早就躲在一旁, 等太守大人的馬車一走,猴子一樣竄出來抓住竇海濤的手臂:“竇兄, 怎麼樣了?”
遠處有不少人影綽綽, 像是幽靈在盯著這邊,也不知是哪家的探子,竇海濤已經沒心情去管那邊了,自從節度使大人入住了他的府邸,每天不消說有一百人,也至少有七八十人在盯梢,就據竇海濤知道的,他們住的這條新昌坊, 不少胡商地主的宅子已經被人暗中收購了, 新的麵孔住進來好多。
也就每天在竇府不出門的蕭夫人和蕭小娘子不知道這些事, 像他們經常外出打交道的, 早已對這些情況睜一隻眼, 閉一隻眼。
隻要節度使大人沒有表示,他們就當作沒有看到。
“我跟你說,你可不能和他人說。”竇海濤握住鄰居的手。
羅金虎當即應道:“竇兄放心, 做我這行的最看重的就是信譽, 況且我隻是提前想知道節度使大人和太守大人…究竟誰會留下來。”
現在太煬郡隻要有點消息的都知道太守大人和節度使大人交惡了, 眼看最高長官關係無法調節融合, 他們自然要下注了,太守大人還會不會坐在太煬郡守位置上,所有人都在等這個結果。
竇海濤悄聲說道:“太守大人因怒罵蕭夫人, 節度使大人便讓一位雷氏騎從去牢裡砍了李府大郎的四根手指。”
羅金色眼睛都瞪圓了,不可置信道:“當真?”
“當然是真的,估計明天這個消息就已經壓不住了。”竇海濤想起節度使大人冰冷的表情至今仍腿肚發抖,李府大郎那可不是什麼小貓小狗,那可是一郡之守的兒子,手指竟是說砍就砍了。
竇海濤說不清是什麼感受,隻覺得像在做夢一樣。
“那李大郎會死嗎?”羅金虎有些恍惚的問道,他也曾見過李府大郎幾次,隻能遠遠看著,約莫是二十五六的華服青年,當時騎馬招紅袖,是紅袖坊的一等一的貴客。
“不會。”馬車裡的李太守聽到三兒子的話,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臉,早已沒有了在竇府的失態,清臒的臉上又恢複了從容。
李瀚章望著父親,覺得看不透他,他的大兄被砍去了四根手指,可父親卻表現的那麼平淡,明明大兄是為了父親才做下了那等錯事。
“父親,您的心是鐵石做的嗎?”李瀚章喃喃問道,他叫李瀚章,本家是河東李氏,那個被稱讚為文人風骨的李氏,父親是李氏族長的胞弟,按理說他們哪怕不是在河東,也會在長安長大,的確,前十三年的時間裡,李瀚章的確在長安,後來父親調任到了太煬做太守,此後的時間,李瀚章就生活在太煬,他不喜歡幽州這地方,稍長大一些就住在長安的大伯家,大伯位列門下省的左補闕並兼職太子太傅,桃李滿天下,一直受聖上重用,受士族敬仰。
父親在幽蠻地區當太守一直是李瀚章心裡不大不小的一根刺,明明他的本家那麼煊赫清貴。
李伯誌看了一眼自幼就聰慧的三兒子:“我對你們是一樣的。”
“那大兄變成廢人了,您怎麼無動無衷呢?”李瀚章望著父親,隻感覺滿腔的憤怒。
“至少他還活著。”李伯誌平靜的說道。
“失去四根手指比失去一條命要好。”李伯誌閉上眼睛,在外表現的易怒衝動又憤懣不平的他現在好像一尊菩薩。
李瀚章仿佛是第一天認識父親一般,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種恐懼感,他真的了解父親嗎?眼前的這位真的是被譽為大楚文脊的父親嗎?
“父親…您…”
李伯誌慢慢笑了起來:“瀚章,你要記住,你姓李,隻要在幽州一天,就得和周幽州對抗一天,不然的話,我們李家的忠心文骨又要怎麼體現給天下人看見。”
“在外麵,你要做個忠臣,哪怕是愚忠也沒關係,天下人都喜歡忠臣,聖上也喜歡忠臣。”李伯誌幫兒子的衣領弄好,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瀚章過了好一會才道:“所以,您是故意激怒周幽州的?”
李伯誌看著還天真的孩子,卻是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自語道:“我李伯誌在太煬儘忠職守五六載,日夜不忘聖恩,如今為了對抗周幽州,連兒子都殘廢了一個,心神交瘁之下,無力再擔任太守一職,自請貶謫應該不過分吧。”當然了,自請貶謫隻是他的說詞,李氏隻要還是士族文人的招牌一天,聖上就不會對他們做的太過分,況且,他都已經廢了一個兒子了,聖上又怎麼苛責於他。
見三郎還是不懂,李伯誌隻能剝碎了揉開了講給他聽:“這是一場心知肚明的交換,周緒很大概率已經物色好了下一任的太守人選,我在太煬這些年從未染指兵權,他才讓我安穩坐在太守位置上,現在我已經到了不得不退的時候,可是如何完美體麵的從太守位置上退下來,既不能讓李氏在天下人麵前失了李氏筆刀的清譽,又不能讓聖上怪罪反而要念著我們李氏的好。”
“大郎他一時衝動做下這件事也算是破局的意外。”
李瀚章木然:“周幽州知道您的想法嗎?”
李伯誌笑了:“周緒將計就計,順水推舟罷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李伯誌想到最後周緒的那個眼神,不禁然的有些意外,那時的周幽州竟好像是動了真格。
官場之中,尤其是文官,逢人便是三分假,給自己戴上一層又一層的麵具,隻有聰明者才能玩麵具之下的遊戲。
周緒是難得的可以和李氏下棋之人,兩人心照不宣的敵對關係,七分真三分假。
難道真的觸逆鱗了,周緒那種人也有心?李伯誌想了一會便不再想了,他們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要回長安了,再次帶著李氏不畏強賊怒斥周幽州的榮耀,史書之上,終究還是他們李氏執筆而寫。
李瀚章緩緩看向父親,不解迷茫又崩潰:“父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伯誌再次閉上眼睛,不作回答。
“因為他們是李氏啊。”周緒用小刀削著梨皮,把梨皮削成一圈一圈的形狀,漫不經心的笑著回答蕭小娘子的話:“把名看的比命還重的李氏,不讓他們罵罵,他們憑什麼做到這個位置,名聲才是支撐他們的一切,名聲越大的士族官越好做。”
蕭晴雪的臉仍然被氣的紅紅的:“那老匹夫也不能隨便罵人啊。”
周緒將梨子切成一塊塊放在碟子上,遞與蕭小娘子,笑道:“快吃些梨吧,彆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