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白日裡的秋高氣爽到了晚上會急劇下降成白露霜寒,連風都是冷的,年老的冒英披著一件黑色的羊皮襖裘,坐在一張破舊毛毯上喝著馬奶,他的神情在火光照耀下顯的有些陰沉乾癟,端著陶碗的手遲遲未動, 溫熱的馬奶漸漸變涼,似乎在等著什麼。
圍在他身邊的仆固人個個神情不安恐慌,不敢說話,就連哺乳的仆固婦女也在四處張望著, 仿佛黑暗中藏著比成群的野狼還可怕的危險,留守在部落裡的婦女小孩都安靜的過分,不遠處馬群正在低頭飲水吃草。
經過夏天和秋天的豐美水草的補給喂養,他們現在的牛羊馬兒可謂稱得上是膘肥體壯,馬兒的皮毛油光發亮,馬奶充足,牲畜膘肥,完全可以養活他們這個規模不大不小的仆固部落, 原本應該是個喜悅的豐收的秋天, 在往常,他們說不定還會去邊境那邊的古閶城那裡轉一圈,不管是小規模的騷擾劫掠還是以物換物,都可以讓他們活的更滋潤。
想象總是美好的,可是如今的他們卻是惶惶不可終日,猶如喪家之犬一般躲藏著。
冒文看著父親,仆固部落冒駔屬下的一個分支小首領,他們已經往北方向拚命逃亡好幾天了,他們的身後是所有草原部落的噩夢,風從上方吹來,明明是聞習慣了的青草味道,冒文似乎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以及錚錚鐵蹄聲。
水草豐美的岸邊,突然傳來一聲蟋叫,兩匹被厚布重重包裹的馬蹄的馬兒走出來,然後吹吹叫著,走到了馬群裡吃草。
仆固人瞬間站了起來,很快全部聚集到老首領這邊,女人小孩老人進到包圍圈裡,外圍則是仆固青壯的男人,約莫三百多號人,加上老幼,五百左右,擠成一團,大晚上的,他們連帳篷也沒有弄,也沒人脫衣睡覺就是為了在危險來臨的時候逃的更快些,所有家當能丟則丟,剩下的全部放在了馬背上。
冒英迅速將篝火踢翻,用土掩埋掉,嘴唇發出了蟋蟋聲音,猶如秋季的蟋蟀暗鳴。
冒文拿著一把缺口的砍刀,和一百多個武裝起來的族人一起看著黑暗的前方,這處水草地帶是他們無意中發現的,周圍的草地都是新茬,附近的牛羊馬糞早已風乾,也就是說近期無人來過這邊,算是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
秋季是草最後瘋長的時候,這裡很好的掩護了他們。
兩個仆固人從暗處走出來,都是對草原地勢熟悉的好手,他們眼睛充血,風塵仆仆,羊皮襖上是在地上匍匐前進時沾染到的泥,腳上穿著特質的軟底長靴,可以讓他們的行動更加無聲無息,其中一個仆固人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不等老首領問就說道∶"那些幽州鐵騎就在我們後方一百多裡之外,現在他們正在搭鍋造飯,我們不敢離得近,怕他們發現,遠遠的看到煙火就立刻回來了。"
"你們回來的時候沒有被發現吧,骨侖屋古分支的那些人怎麼樣了?"冒文急急問道,他們早在知道幽州鐵騎聚集古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逃了,其中骨侖屋古部落反應慢了些,他們的那些分支族人運氣實在不好,剛搶劫完一個小型部落就被幽州斥候發現了。
不用說肯定是凶多吉少!
冒文對自家部落所做的事有些了解,他和父親一樣自是不讚同的,和回焱那邊合作又怎麼樣,到時候萬一輸了怎麼辦?
"沒有,我和忽布爾都很小心,骨侖屋古分支的那些人已經被幽州鐵騎俘虜了,不過我沒有看到他們的婦女孩子。"仆固人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心驚∶"這次幽蠻子根本未帶糧草,看樣子是要急行,首領,我們還是趕緊撤離這裡。"
一百多裡,聽起來很遠,可是這裡是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原啊,對麵是有戰馬的幽州鐵騎!而後方隻帶輜重,未帶糧草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已經把沿途看到的小型部落當做了盤中物,正是秋天,馬壯羊肥,他們每日隻需喝馬奶吃他們的牲畜就可,而且一但被俘虜,部落裡所有東西都是他們的,這位仆固人越想越害怕。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是根本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一向都是他們遊牧民族在秋天膘肥馬壯的時候南下打劫中原人,肆意搶劫他們的食物,女人,物資,依靠著騎馬的天賦,他們可以肆意蹂虐那些農耕中原人。
不知何時起,他們與中原人的身份被調換了過來,他們反而成了獵物。
草原部落居然在秋天被襲擊了,放在以前就是一個笑話,現在這個笑話隻透出一股恐懼味道來。
"首領,走吧!"一個仆固人勸道。
冒英皺紋深深,回頭看了一眼無邊無際的黑暗,聲音蒼老∶"走?往哪裡走?像沒有頭的蒼蠅一樣亂撞亂跑嗎,不把後路弄清楚了,那些幽蠻子說來就來,到時候就是死路一條!都給我冷靜下來!"
被首領這麼一嗬斥,仆固人躁動了一會又聚攏在首領身邊。
冒英看著岸邊成群的牛羊,臉頰狠狠抽動了兩下,道∶"扔掉牛羊,我們隻騎馬!記得帶大量的肉乾,每個人的奶壺裡都給我裝滿了,渾部落就在這裡不遠處,我們追上他們,和他們在一起!"
冒文大驚失色∶ "父親,您把牛羊都扔了,到時渾部落不接納我們怎麼辦?"
"若是一直舍不得那些牛羊,死的就是我們了。"現在那些東西已經成了累贅,冒英背手走了幾步∶"把武器都帶上,前不久渾部落大汗和我們仆固部落的大汗剛結拜成金蘭兄弟,應不會做的那麼絕情。"
冒英走了幾步看向被圍在中間的老人孩子。
仆固婦人若有所感,紛紛緊緊抱住自己的孩子,害怕的望著首領,不少仆固人躁動了起來,畢竟其中有不少就是他們的孩子。
冒英閉上眼睛,還是沒能狠的下心。
他在心裡想著若是此刻是夏天就好了,把牛羊殺了,屍體成群堆積在一起,容易腐爛,就算那些幽蠻子找到了也不能吃,如果此刻殺了,血腥味會引來動物造成動靜,對他們也不利,還是放了,讓牛羊亂走,這樣的話或許還能擾亂幽州斥候的探查。
老首領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著,現在天氣涼爽,幽州鐵騎急行速度很快,但是再快日行三百裡已是極限再加上帶著大量輜重,不會那麼快抓到他們的,想了一會,他迅速有了決斷∶"放了牛羊,我們騎上馬連夜趕路,快!"
就在這時,老首領忽然聽到了一聲鷹唳,那麼近,那麼遠,他頭腦空白了一瞬,想也不想的喊道∶"警戒!大家上馬列隊!"
仆固人迅速行動起來,男人騎馬圍成了一個包圍圈,馬蹄不安的在河邊踢踏著,眾人不安恐慌荒。
那聲鷹唳好像是錯覺。
老首領忽的想起幽州節度使有一隻極通人性的愛鷹,為空中一霸,絕望漸漸彌漫上心底,他猛地轉頭道∶ "不是說沒人發現你們嗎?"
仆固斥候急得額頭上都是冷汗∶"我和忽布爾檢查好幾遍了,後麵真的沒有人跟著。"
老首領驟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會不會幽州鐵騎埋鍋造飯隻是一個假想?他們根本就沒有休息!
這個猜想讓老首領眼前一黑,幾平要從馬上栽下去,遠方的黑暗似平要吞沒他們,不知何時,遠處亮起了火把,剛開始隻是星星點點後來變成了一小股的成片火光。
老首領望著火光,看到了黑色的鐵騎如幽靈出現,僅僅不過一百鐵騎,為首的男人肩膀上有一隻鷹,旁邊就是草原人深痛惡絕的拓跋族。
幽州鐵騎們站在遠處,這是一個適合衝鋒的距離,十個優良騎兵可以衝散百人步兵,那一百個裝備優良的騎兵衝撞他們這邊有勝算嗎?
對麵的騎兵身形彪悍雄偉,像是一堵黑色的城牆,黑色的甲胄將他們包裹的隻露出一雙眼睛,大型砍刀反射著冰冷的光,戰馬的馬蹄上裹著比他們更多更厚的軟布。
老首領看向自己的部下,他們沒有甲胄護身,他們的砍刀都是中原人不要的,他們身形瘦弱…他們已經恐懼。
"父,父親,怎麼辦?"冒文的牙齒都在打顫,打不過的,這是必死的局麵,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那些重騎隻要衝鋒他們這邊馬上就會變成爛泥!
巨大的壓力讓老首領喘不過氣來,眼看為首的男人緩緩抬起手,即將下令衝鋒,老首領再也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從馬上滾了下來,他抖著手撕開裡衣,拚命搖晃著手裡的白布,用不熟練的中原語大聲嘶吼道。
"投降!我們投降!"
後續風吹竹倒,無數仆固人顫抖著跪著地上,婦女小孩抱在一起,也跪在地上,如風中落葉,全部瑟瑟發抖。
"義父,他們投降了。"拓跋阿骨看向義父。
"原地休息,等待後麵部隊趕上來。"周緒拿下頭盔,看了一眼前麵的仆固人,聲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