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聲音在另一側響起,周慎之一怔,他上前跨過屋脊,發現父親雙手枕頭,睡在瓦片上,身邊就是酒壇。
“兒子過來。”周緒笑道。
周慎之發現自己被父親擺了一道,陰沉著臉坐在父親身邊,兩人因剛才的事,氣氛不再那麼緊繃,但也沒緩和,就僵持在那。
“給。”周緒從錦囊裡拿出壓歲銅錢。
周慎之握緊拳頭,不去拿。
“真不要啊,你小時候的那個纏著彩線的壓歲銅錢弄丟了,這個是最後一枚了。”周緒不在意的拋了拋銅錢∶“既然不要,我就丟鏡湖裡了。”說罷,長臂一揮,將其拋到夜色裡,甚至沒有給周慎之反悔的時間。
周慎之立刻抬頭看向黑暗處,豁然站了起來,頭腦空白一片,身體先大腦踏出一步,周緒將兒子拽下來,將自己的東西給他。
周慎之坐下來,低頭望著手裡的壓歲銅錢。
眼前頓時有些模糊,一點冰涼滴在小字上。
上麵的四個小字隱約可見。
“你母親想的字。”周緒望著夜空。
周慎之緊緊握著壓歲銅錢,上麵的四個小字微微碎手,很簡單的四個小字,就是平安喜樂,周慎之想到了幼時帶他的乳母,是母親的人,那時他稍微懂事些,知道自己沒有親娘也沒覺得哪裡不好,因為他到哪都有人陪著他,哄著他,順著他,乳母看他的目光卻經常悲傷,後來他長大了,乳母因思鄉身體不好,周慎之便讓她回潯江榮養著,反正他也經常去舅舅家,所以對離彆也沒多大傷感。
離彆那日,乳母在無人處抱著他,摸著他的頭,默默落淚,聲音輕輕的∶“少郎君,你娘臨終前對你就一個心願,平安就好,你一定要平安,平平安安的。”
周慎之泣不成聲。
周緒聽著兒子的哽咽聲,喝了口酒∶"你對陸家有情誼,所以才能在知道陸家所作所為後無動於衷,因為蘭娘不是你的生母。”
“但我想讓你知道,蘭娘對你的心和你生母的心是一樣的。”
周慎之滿臉淚水,對母親的思念,對繼母的愧疚,讓他無顏麵對父親∶“我隻是覺得父親處理這事會更好。”
“如果蘭娘是你生母,你還會對陸家客氣嗎?你不會,如果蘭娘生性潑辣,是個尖酸刻薄不饒人,可以擾的家宅不寧的,你會不會修書讓陸家收斂一些,你會的。”周緒平靜道。
父親的話像一把劍戳破了平日裡的一切,周慎之嘴唇輕動,卻是說不出話來,羞愧無比∶ “父親,對不起。”
“這話你應該對著你母親說。”周緒道。
周慎之緊緊握著壓歲銅錢,就想找母親,周緒拎著酒壇起身∶"我來找你的時候,你母親去明心堂了,應是睡下了。”
“那我明天早上去見母親。”
"好了,我們下去吧。" 周緒歎了口氣, 周慎之跟在父親身後, 狼狽的擦乾眼淚, 等到了下麵又是一個沉穩郎君。
行到一半時,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假山群有燭火隱現,似有人在行走尋找著什麼。
周緒皺了皺眉,走了過去,待看清是夫人時,連忙大步上前。
“夫人,你怎麼在這?”
蕭洛蘭提著燈籠, 額頭上已經急出了汗, 假山小道不好找, 這本來就是觀賞之處, 她已經找好久了,聽見周宗主的聲音後,轉身提燈一看,意外發現了慎之,她不由笑了起來,整顆心安穩落下,徹底舒了口氣。
既如此,她也就不用再找了,她到假山這來也是因為周宗主以前和她聊天時,提了一句,慎之小時候受委屈了經常往假山跑。
"我沒事出來散散心。" 蕭洛蘭扶著假山, 小心的走出來, 並沒有要周宗主攙扶。
“兒見過母親。”周慎之對母親行禮。
蕭洛蘭笑道“時間不早了,慎之快回去睡覺吧。”
周慎之望著母親額頭上的汗,轉身時麵上還未散去的焦急之色,看見他時的笑容,以及身後嶙峋的假山群,鼻子一酸,連忙又低下了頭。
周緒執意要牽夫人的手,蕭洛蘭力氣哪裡爭的過他,硬是被他握住了。
周緒感覺不對,將夫人的手抬起來一看,細嫩的掌心此刻都是傷痕,又再看了看假山,立刻知道夫人為何來這邊了,周緒將夫人的燈籠拿了過來。
蕭洛蘭等慎之走了之後,心裡對周宗主的做法還有氣。
“夫人深夜在找慎之”周緒輕輕的握著夫人的手,聲音有點啞,拉住夫人。
蕭洛蘭走不動,瞪了一眼眼前的這個男人∶“你不給他壓歲銅錢,我打算自己給他一枚,也省的大過年讓兩孩子不愉快。”
”用夫人自己的”周緒望著夫人的臉,目不轉睛。
蕭洛蘭被周宗主的眼神看的寒毛都出來了,害怕倒不至於,但就是有種驚悚感。
周緒低頭親了親夫人的臉,自說自話∶“一共就三枚,夫人想把自己的那個給慎之。”
“兩個孩子,你厚此薄彼乾什麼呢?”蕭洛蘭避開周宗主的視線,對周宗主的教導孩子的方式十分不讚同。
“我已經把慎之的銅錢給他了。”周緒握著夫人的手心,親了上去。
蕭洛蘭有些意外,隨後立刻痛的輕嘶了一聲,而後就是奇怪的濕濡感,溫熱的,又癢癢的,這種感覺太奇怪了,蕭洛蘭想收回手,沒成功。
“下次不要去假山了,孩子大了,那裡藏不住人。”周緒親完之後,牽著夫人的手離開。
蕭洛蘭臉頰嫣紅,是被羞惱的∶“你少說兩句,”萬一慎之還沒走遠呢。
周緒摸了摸夫人的臉,被冬季寒風吹得有點涼。
他們走後,周慎之回到自己的書房。
掌心的銅錢略在他的手心裡,燙的他心尖酸澀,細想母親封號一事前後,他竟是毫無一絲儘到為人子的本分,思及此,愈發羞愧難言。
直到天色微微亮。
周慎之坐在書房,書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一向晚起的阿妹穿戴整齊的探頭進來。
蕭晴雪看到阿兄嚇了一跳,阿兄竟然一夜未睡嗎?蕭晴雪越發覺得自己來對了,她昨晚沒睡好,睡得也不安穩,腦子裡都是阿兄失落難過的樣子,思來想去之下,她早早的跑到阿兄這裡。
”阿兄。”蕭晴雪背手湊到阿兄麵前,變戲法一般在阿兄麵前伸手“當當當,我昨晚從阿爹那裡要到了,阿爹說這個就是你的,喏,壓歲銅錢給你,你要收好了。”蕭晴雪想著阿爹做事太偏心了嘛,她就把自己的壓歲銅錢給阿兄。
周慎之低頭望著阿妹手裡的壓歲銅錢。
青玉色,鑲金邊,刻著四個小字,和他的一模一樣。
平安喜樂。
周慎之努力讓自己眼睛裡的熱意散掉。
“不用了,阿妹,我也有。”
蕭晴雪不信,昨晚阿爹沒給阿兄啊。
周慎之拿出藏在手心的壓歲銅錢,讓阿妹看。
蕭晴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還真有啊,那她的謊言豈不是被阿兄識破了,蕭晴雪笑了兩聲,將自己的收起來。
她看向阿兄剛想說話,等看到阿兄紅紅的眼眶時,不知所措。
完了,肯定是阿爹壓歲銅錢給晚了,傷了阿兄的心。
“阿兄,彆傷心了,我帶你去阿娘那裡吃飯,我們都不理阿爹。”蕭晴雪努力補救,安慰她的阿兄,昨晚阿兄受到阿爹的區彆對待,她當時就覺得不妙了。
周慎之看著關心他的阿妹, 揉了揉她的頭發, 聲音嘶啞∶ “我沒有傷心。”
他隻是今天才發現,原來在這個家裡,他得到的愛並不比任何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