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他們以後真的能握筆念書,有出息?”餘大郎看著小弟小妹,尋常豐產家尚且供養不起一個讀書人,何況是他們家。
該說是貴人不知人間疾苦,隨口一說的話都帶著天真,餘大郎內心發笑,偏偏心口堵著一口不上不下的氣,憋的他難受。
憑什麼不能呢?
餘大郎矛盾的心理讓他的話不自覺的帶上了一點咄咄逼人。
瓔娘手指在沙盤上寫字,側顏帶著婦人特有的沉澱溫和:“為什麼不能呢?”
一句話讓餘大郎心瞬間滾燙燒起來,是啊,為什麼不能,他從小就不甘平凡,總想要出人頭地,現在這個想法仍沒有變。
“看瓔娘子你的衣著,就是富貴人家出身,自然不懂我們這些小民的艱難,我們家可養不起一個讀書人。”餘大郎在瓔娘子的不遠處坐下來:“光是筆墨紙硯,夫子束脩就夠讓我們全家勒緊褲腰帶過活了。”
“起步唯艱,隻能比其他人走的慢些,也好過不走,不是嗎?”瓔娘子聲音一直輕緩的。
她聽出了餘家大郎隱有仇意的偏激,這種偏激十分符合那夜他問洛陽繁花盛景的極度向往。
他的出身讓他自覺低人一等,可他的自尊心卻是十分強烈 ,從他那晚不會追問就可見一斑。
本身還帶有一些小聰明,因為苗翠偶爾提起過餘大郎他賭錢從來沒有大輸過,好幾次甚至騙過了賭坊的人,也許還帶點喜歡戲耍他人的心理。
瓔娘一瞬間想了很多,這種對餘大郎的剖析讓她感覺她以前似乎耳濡目染過,不自覺的就這麼做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苗翠挑選了些魚段給這位失明的貴人。
瓔娘對她道謝。
“不用謝,我家二小子笨,瓔娘你多多費心,他要是不聽話你就告訴我,我來打他。”苗翠笑道,餘石頭悶頭吃飯不說話,隻在下午教學的時候,瓔娘發現前艙似乎生了爐子,溫度高了些。
她的身體終於好受了一點。
江上說是寒風刺骨也不為過,夜晚裡手腳時常凍的冰麻,無法入睡,白日裡呼吸也如冰雪入肺,有時摸著藏在袖中的木簪時都覺得像在摸一根冰棍,身上疼痛亦被這寒冷壓下了。
其實她覺得三妹更聰明些,但餘家話裡話外都是著重照顧餘金子,瓔娘便隻能偷偷照顧下三妹的學習進度,多念些記憶中的書給她聽,她應該看過許多詩本遊記。
每當這時,瓔娘就會感覺到餘大郎也在聽。
瓔娘暫時就在餘家棲身,負責教導兩位孩子認字啟蒙,至於餘大郎,他想聽就聽,直到有一天,餘二郎的作業有些古怪,她摸著細沙痕跡,字體不像往常那邊歪扭,而是筆直有樣。
“小金子太笨了,我代替他寫好了。”餘大郎故作若無其事道。
瓔娘認真查完以後:“寫的很好。”
兩人誰也沒說什麼。
隻是在下一趟岸口停靠的時候,餘大郎除了買藥還買了些書回來,讓小金子念,小金子字都認不全,哪裡會念,被小銀子拿給瓔娘子了,她認的字多,勉強念了斷斷續續,有些不認識的字直接略過。
瓔娘傾聽了一會,拿起那卷書本:“這本應該是吳道子的雅山集吧,它裡麵主要講的是各種名山大川,裡麵應該還有詩人為它們寫的各種詩句。”
瓔娘聽三妹念,她就在一旁補充,小銀子偷瞄看了一眼大哥,發現他斜靠在艙門口,低著頭,正聽得認真呢。
小銀子捂著嘴巴笑起來。
雖然沒有師之名,但有師之實,瓔娘感覺翠娘和船主對她客氣了很多,她一直緊繃恐懼的神經終於緩了緩,不再那麼草木皆兵。
吃完晚飯沒多久,外出一整天的餘石頭終於回來了,放下糧食後,他略帶驚慌道:“楚州那邊已經被反賊攻占了,聽說楚州那個大將軍吃自己吃死了。”
一句話講的不利索,還有點顛三倒四。
“啥叫吃自己吃死了?”苗翠不理解。
“就是,就是…”餘石頭的眼睛都是恐懼:“反賊逼著他吃自己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就吃死了。”
小金子被嚇得跑到阿娘懷裡,苗翠也被嚇得不輕。
深夜裡,瓔娘做了一個夢,夢醒之時,依稀隻覺得滔天洪水將她淹沒,額頭冷汗津津,眼前一片黑暗,冷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