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也認識老荊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在先帝時期就見過他一次。
老荊州借著兒子手裡的茶杯,漱了漱口,吐出嘴裡的血腥味:“我賀家是…荊襄大家,當年先帝任我為荊州節度使。”他喘了喘起:“我,興然應允,原以為可保我族…繁榮興盛。”
“可,家門不幸。”老荊州閉上眼睛:“族中子弟勾心鬥角,我年事已高後,更是內鬥不止,爭相許重利給荊州牙兵,無端發賞,導致,他們的心大了。”
嫡子在長安當人質,剩下子女卻無一人成才,最小的兒子文雅有餘,勇武不足,從未上過戰場。
周緒發現老荊州已然如同風中的燭火,好似一吹就滅。
牙兵本就是從軍中精銳抽調的親兵,也就是賀氏的親兵,顯而易見,老荊州當初組建時是想著和其他節度使一樣,想要一個聽從於自己的私軍。
可現在,這些親兵失控了。
想必那些賀家子弟在爭權奪利中,經常許以那些牙兵重利,讓那些兵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周緒回想起堂中的那些賀氏族人,又有多少是看見他來之後,臉色微變,麵露懼色的,好像挺多的。
“咳咳。”老荊州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他們肯定在怪我引狼入室。”
賀今朝看著老父親如此,眼睛微紅,他緊緊抓著父親的手,就在前不久,家族旁支中有人煽動將領要把父親殺了,以此上位,雖然最後那人被處決了,因為是家醜,這事也藏了起來,但父親自從被刺殺過,身體不日不如一日。
“現在。”老荊州咽下茶水,聲音輕飄飄的,他看向最小的兒子:“傳我命令,今晚上參加宴會的那些賀氏族人,心有異動勾結牙兵者…”
“殺無赦…”老荊州的聲音愈發輕了:“那些參與叛亂的牙兵,他們在荊州老家的家眷…”
“全部…”老荊州握緊最小兒子的手:“全部誅殺。”
賀今朝聽著這道命令,渾身顫抖。
“明日漢江之畔。”老荊州看著周緒,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我與周幽州義結金蘭,廣告天下。”
周緒躬身拜道:“能與賀大哥結成異性兄弟,是我之幸。”
老荊州這次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了,他推了推小兒子:“去,拜見你二叔。”
賀今朝對著周幽州行了一個大禮:“二叔。”
周緒親自扶起他:“賢侄請起。”
等賀今朝退出去後。
“荊州,今朝守不住的。”老荊州睜開混濁的眼睛:“以後,就煩勞周幽州看顧了。”
“隻是,要留他,留他一命。”
周緒看著他,聞到了死亡將近的味道:“我會的。”
“謝,謝了。”老荊州虛弱道。
“賀大哥就不怕我出爾反爾?”周緒看著病重的老荊州,從他剛才的做法,就知道老荊州其實極為狠辣,為人老奸巨猾,這樣的人居然會相信他說的話。
老荊州這次又笑了。
他在看周幽州,又似乎透過現在的周幽州在看以前的周幽州。
他咳嗽了一聲,回想起給長安送質子時,在長安遇到的一個北地愣頭青年輕人。
那年大雪寒冬,初到長安的北地年輕人在雪中站了一夜,等到兵部的人來了才發現差點成雪人一樣的年輕人。
那時他和兵部的諸公站在一起,台階下的年輕人振去身上大雪,三步作兩步走到戶部的人前,還沒靠近就被驅趕了,相貌平平的年輕人隻得在台階下自我介紹。
“我叫周緒,是幽州龍威大將軍。”
在場的諸公沒有一人理會他,一個北地來的兵蠻子,名頭聽都沒聽過,估計是什麼雜號將軍,在他們眼中,連看一眼都嫌浪費時間門,諸公們走進衙門,老荊州聽見了年輕人的大聲質問聲。
“我是來為幽州討要兵馬軍需的,前天我去了戶部,沒有人見我,昨天我去了工部,被人趕出來了,難道兵部裡的諸位大人也不願見我嗎?”
一個雜號將軍,誰會理他。
他的聲音被隔絕在了大門外。
大雪下個不停,那個北地年輕人很快又變成了一個雪人,那時老荊州覺得好笑:“你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連路邊的乞丐都不會看你一眼,你為什麼會覺得兵部的那些人會見你?憑你是幽州來的?”
年輕人實在很年輕啊,一點也不了解長安的辦事習俗。
“那他們想要什麼?”年輕人的眉眼處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他拍了拍腰刀上的雪,身上沒有任何貴重之物。
“彆的不說,金銀這些俗物總得有吧。”老荊州道。
年輕人似乎笑了笑,眉眼處的細雪紛紛抖落,一笑就有無形的暴眥血腥氣撲麵而來,齒間門有大雪的冰寒:“我不會送的,送的再多也填不飽那些大人的肚子,有那些金銀,我不如送給北地同袍們過個好年。”
“那你還來?”老荊州道。
年輕人笑容就像一個野獸:“我還年輕,總要斬斷一些不切實際的念想才是,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兵部擋在門外。”
“總有一天,我要讓這些大門主動為我而開。”
老荊州當時隻覺得這個北地年輕人在說笑,而他也的確笑了,笑年輕人的心高氣傲,不識抬舉。
“你就這麼對自己有信心?”老荊州道。
“當然,龍威大將軍不僅戰無不勝,還一言九鼎,說什麼是什麼。”年輕人翻身上馬,自負到了極點,明明是自誇的話,偏偏這個年輕人說來,仿佛天經地義一般。
燭火閃了一下。
老荊州回過神,繼續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龍威大將軍,一言九鼎,不是嗎?”
周緒默然片刻,也笑道:“是的。”
龍威大將軍戰無不勝,一言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