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忽然回頭:“不是仙女,是妖精。”
文秀英隻當她在說劇情。
她卻是真心話:誘著人往夜色裡拖,也許吞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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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南瀟雪的助理倪漫找到安常,加了她微信,說一會兒把晚上集合的時間和地址發她。
安常有些懊惱,要不是她是頂講誠信的那種人,連淘寶購物都沒退款記錄,她真想反悔不去。
她不想在夜裡見到南瀟雪。
夜色太過曖昧,像宣紙上的墨跡逐漸化開,一點點暈染,輕而易舉瓦解人的理智。
但也隻得拖著步子去了。
這是安常第一次看人拍戲。
從前即便在邶城,她的生活局限於清美校園,局限於故宮博物院,是純白的象牙舟,是古老的紅磚牆,總是悠長而緩慢。
拍戲這種現代化的、快節奏的、備受矚目的事,與她的生活太過遙遠。
集合地點恰是在她初遇南瀟雪的那座石橋邊,滑軌一鋪,碳素燈一照,總好像從水鄉拚圖裡硬生生扯下一塊,塞進了某個現代都市。
現場的人都匆匆忙忙,沒有“走”這一說,所有人都一路小跑,布景的布景,打光的打光,化妝的化妝。
安常曾聽毛悅說過,劇組的每一分鐘都是在燒錢,燒場地費、人工費,所以必須爭分奪秒,現在一見果然如此。
這反倒讓安常更放心了些:那些被妖精迷了魂的誌怪故事,總是發生在遠離人際的荒野,發生在時光蒙塵的古時。
安常不管南瀟雪和柯蘅那些專業舞者會不會出戲,但眼前這樣現代而匆忙的場景,讓她打心底不相信會有精魄鑽出來。
現場沒看到南瀟雪和柯蘅,倪漫倒是在,拿了份打印劇本和場次表給她:“你可以對照看看,要是有什麼場景需要建議,隨時可能問到你。”
又匆匆走了。
安常想了想為何不發電子版,大概一是便於閱讀,二是總歸怕人外傳。
她看了看預計開始拍攝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不一會兒導演組有人找到她:“安小姐?”
“叫安常就行。”
“你好你好,我想問問……”
問的都是場景的事,比如有沒有符合他描述的場景、有些特寫鏡頭該去哪裡拍、這時節氣候和光線一般如何變化。
客觀來說,安常的確適合這份工作,她是寧鄉土生土長,又是文物修複師,一雙眼觀察起生活很是細致。
工作人員道謝:“幫大忙了。”
安常:“那我可以走了麼?”
那人笑道:“真不好意思,不行,因為拍攝過程中隨時場景會有調整,可能還有很多細節問題要問你。”
“你放心,南仙工作室給的時薪很高的。”
“呃,我不是這意思。”
她隻是……有些不想看到南瀟雪。
導演組問完後,暫時就沒她事了,所有人都在小跑,她站在哪都嫌擋路。
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個小凳子,問了一圈:“我能坐這麼?”
根本沒人有空理她。
安常隻得自己坐下,縮在避人的角落。
還好,至少沒擋路。
她對著場次表翻開劇本,想看看今晚要拍的那場戲。
是窮小子與精魄的初遇。
瓷瓶被歹人從寺廟裡偷出,本是要層層轉賣到海外,卻在連夜趕路時把它這一隻從馬車上落了下來,算是幸運,滾落進路邊的泥地草叢,一點沒缺損。
瓷瓶藏在草叢裡觀察了兩日,發現有個窮小子,沉默寡言而倔強,不愛跟村裡的人打交道。
但會喂村頭的流浪貓。
會把僅剩的毛毯拿給鄰家小妹。
會坐在牆頭看夕陽,靜靜的不講話,麵容沉穩乾淨。
瓷瓶幻化出精魄,決定來勾引窮小子,讓人收留自己。
這時又有人找到安常:“聽說你是文物修複師,以前還在故宮文物組工作。”
安常垂了下眼睫。
那人托出一隻青釉瓷瓶:“今晚拍的場次裡瓷瓶要入鏡,能麻煩你給點打光建議麼?”
這題安常會。
以前在故宮,修複好的文物呈進櫥窗陳列時,總要對燈光角度和亮度反複調整,她們作為日夜摩挲瓷器與之相處的人,最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呈現瓷器的華彩。
那人千恩萬謝走了。
離開拍還有一段時間,安常不愛玩手機,順著劇本往下讀。
她本沒多大興趣,讀著讀著卻覺引人入勝。
按常理來想,合該妖嬈的柯蘅扮那勾人的精魄,清寒的南瀟雪扮那寡言的窮小子,但這樣反向安排,倒讓人生出意想不到的期待。
這時一陣喧嘩,安常本以為是南瀟雪她們來了,卻聽現場都在招呼:“田導。”
“田導好。”
一個有些矮胖的女人走來,一身中式褂衫,看著其貌不揚,卻自有股威嚴氣場。
安常想起毛悅對她說過導演名字——田雲欣。
她不認得,掏出手機查了下,才發現南瀟雪大火的那些舞劇,都是出自田雲欣之手。
田雲欣作為總導演把控全局,另有一位編排導演負責舞蹈動作。
安常翻著手機上田雲欣的履曆,心想也隻有這樣有才華、有魄力、有經驗的人,才敢反常理而行之,安排南瀟雪和柯蘅出演意想不到的角色。
她忍不住對著田雲欣多看兩眼,看人指揮調度、揮斥方遒。
莫名有些黯然。
在這些真正有天賦、又肯堅持到底的人麵前。
田雲欣是,南瀟雪也是。
“雪姐。”
“蘅姐。”
眼看開拍時間快到了,南瀟雪和柯蘅前後腳來到片場,隔著段距離,並沒有熱絡的打招呼。
與柯蘅剛出道時對待南瀟雪的殷勤,已是很不一樣了。
商淇壓低聲:“你彆不放心上,這些小動作就能看出來,人家野心大著呢。”
南瀟雪隻挑了下眉。
她從不在意這些輩分、排場什麼的,她不愛跟人打招呼,彆人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覺得挺好,省下點時間和精力多想想怎麼把舞跳好,比什麼都強。
南瀟雪掃視一圈現場。
熟悉的導演,熟悉的團隊,令人安心。
隻是角落裡縮著張陌生麵孔。
也不算陌生,畢竟這姑娘吻過、且咬過她的唇。
靜靜坐著,露出兩條白生生的臂膀,一張臉清秀裡透著些冷意,望向片場的一雙眼卻有些愣怔。
也不知出什麼神。
太安靜也太沉默,好似周遭圍繞著她的時光都慢下來,化作不肯流淌的風,與這匆忙的片場格格不入。
商淇問:“你看什麼呢?”
“你覺得她長得怎麼樣?”
“誰?”
南瀟雪遠遠一指:“她。”
“安常?”商淇道:“就是一普通人啊,怎麼了?”
“沒怎麼。”南瀟雪似是閒聊一句:“我也這麼覺得。”
就是一普通的水鄉姑娘,扔人堆裡商淇都注意不到她存在的那種。
南瀟雪想:利用她幫自己入戲也就夠了,現在感覺差不多也找到了,還這麼注意人家乾什麼呢?
屬實沒必要。
這麼想著,眼神卻沒從安常身上挪開。
她出演過這麼多舞劇,還是頭一次遇上一個角色讓她這麼沒把握,而安常在一片匆忙間沉靜坐著的姿態,總好似讓人心安不少。
好像天地間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慢慢的來、沉穩的來。
大概她盯著人瞧的目光太專注,瞧得安常都回過神來,往她這邊一望。
南瀟雪沒防備與她目光相撞,隔著重重人群對視了一眼。
冷著張臉迅速移開了眼神。
安常:……
什麼啊!不是她先看自己的麼!又一副一臉嫌棄生怕自己去找她搭話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安常才不去找她搭話呢。
這時有人引著田雲欣往安常這邊走來:“這是我們在寧鄉的特聘顧問,安常小姐。”
現代社會喜歡用頭銜給人扣一頂特彆大的帽子,安常以前到邶城許久才習慣這一點。
田雲欣:“安小姐好,你坐你坐,不用站起來。”
“田導好,叫我安常就行。”
“好,安常,聽說你是文物修複師?”
“是。”
“那麻煩你趁開拍前跟瀟雪聊聊,一件古物,該是什麼樣的狀態才最準確。”
她把南瀟雪叫來說了同樣的事,暫且撇下她倆匆匆走了。
一時間,這方避人的角落隻剩下南瀟雪和安常二人,像在一片匆忙的布景裡辟出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南瀟雪還是那副倨傲神情,居高臨下的打望著安常。
安常不樂意被這麼看著,什麼眼神,彆把她頭頂給看禿了。
她倏地站起來,太突然,把南瀟雪嚇了一遭,下意識往後一退。
有人抬著布景匆匆走過擋住了視線,差一點就要撞到南瀟雪。
安常一攥她手腕,把她往前拖回小半步。
好香,這是安常的第一反應。
第二反應是趕緊放手,彆顯得她多樂意碰南瀟雪似的。
重逢後南瀟雪拉她一把,她也拉南瀟雪一把,兩人算是互相搭救一次,算是扯平。
隻是手放開了,指尖那膩膩涼涼的觸感卻還在,安常進過故宮文物組,不知摸過多少上好的瓷器,卻沒有任何能堪比南瀟雪的肌膚,像一塊滑潤的玉。
冰肌玉骨,又哪裡真是人工所能鍛造出的呢,隻能靠歲月天成。
身邊的人匆忙喧囂,越發顯得她倆靜靜站在這裡透出詭譎。
安常心想自己是拿時薪的人,又想起田雲欣布置的任務。
但是。
“你也不用我跟你多說什麼了吧。”安常說起這件事就有些來氣:“你想找的感覺都已經找到了。”
“嗯。”
嗯???
毫無解釋,毫無愧疚。
目光清寒,理直氣壯。
安常懶得再開口,陪著南瀟雪要死不活的沉默。
田雲欣踱過來:“準備開拍了。”
又瞥她倆一眼:“你倆開口聊了麼?還是用腦電波就行?這麼默契?”
安常和南瀟雪同時心想:默契個屁。
“田導。”
柯蘅的聲音柔嫵,說話間尾音習慣性拖長,好似帶著小勾子一晃一晃。
安常抬眸,瞬時一愣。
初見時柯蘅的一頭烏黑長發儘數剪去,變作鄉野小子發型,發尾毛毛的戳著她脖子根,像隻小刺蝟。
臉上的鉛華儘數洗去,五官裡的嫵媚消減,那點有攻擊性的鋒利就透出來,透出一點野和一點倔,配著漿洗得舊舊的襯衫和粗布褲,一下就讓人感覺入了戲。
田雲欣安排角色真的有功夫。
柯蘅笑問:“要開拍了麼?”
“來吧,準備。”
南瀟雪隨她們一道,背影透著嫋娜。
南瀟雪就是有這樣神奇的魔力,就是不管現場有多少人、甚至有多少美人,隻要她在這裡,就引著人情不自禁把眼神往她身上落。
安常就是這般。
南瀟雪提前兩天來,就是為了找準狀態入戲,這時她連身體姿態都與初見安常時不同了,走路時腰肢輕晃,但幅度輕微而克製,是清冷間好似渾不經意釋放的媚意。
反而最是勾人。
南瀟雪整個人就很符合宋代的審美,更精準一點說,符合安常所修的那隻青釉玉壺春瓶,端方間媚骨自成。
安常盯著南瀟雪的背影挪不開眼,心想所幸南瀟雪背後不長眼睛,逮不著她。
偏偏這時南瀟雪一個回眸。
安常一怔。
這是兩人今晚眼神的第二次碰撞。
安常本想快速挪開,但南瀟雪定定望著她。
又像她分不清南瀟雪是真是幻的那些時刻了,沉沉黑眸清冷間卻有深情底色,像一汪深潭漂浮起繾綣的桃花瓣。
安常挪不開眼了,就那樣與她對望。
隔著匆忙人群。隔著濃稠夜色。隔著寧鄉簌簌往下落的沉寂時光。
心思如老舊的牆皮,在人腳邊落了滿地。
南瀟雪轉回頭去了。
也許在安常心中無限漫長的這一眼,在真實中不過短短一瞬,甚至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南瀟雪的這一回眸,包括走在南瀟雪身邊的田雲欣。
直到南瀟雪的背影恢複如初,像河麵上漾開的波紋漸漸平複。
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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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雲欣坐在監視器前,她雖是學電影出身,但很快發現自己最擅長調度,加入舞劇行業已久,此次拍實景舞劇對她也是久違的挑戰。
但南瀟雪和柯蘅,這套禦用班底讓她安心了些。
“準備,開拍!”
柯蘅扮演的窮小子打河畔路過,依稀望見橋頭立著位瓷青色旗袍的佳人。
她一怔:哪怕看不清臉,風雅氣韻也隨那娉婷的身姿在夜色中流淌,她們這窮鄉僻壤,哪會有這般的存在?
她起了疑,變得一步一頓。
舞劇與演戲不同的是,沒有任何台詞,所有情緒全靠舞蹈動作外化表現出來。
南瀟雪所扮的精魄想勾引這窮小子,合該迎上去,或者嬌嫵的笑一笑,但南瀟雪沒有,她處理得極為克製,她隻是淡淡站在橋頭,順應著窮小子的目光。
她隻是存在於那裡,如連綿的雨,如素淡的河。
舞蹈動作外化出一個轉身,輕幽踱出的兩步,不是向著窮小子,反而在遠離她。
她知道自己在勾著窮小子的目光,纏綿的蛛絲一樣繞在她背上,她背對著窮小子抬一抬手,動作那樣粘黏,好像腕際指尖真繞著化不開的蛛絲。
直到這時,她才有很微妙的一個挑唇。
那是一種帶著惶惑的誌在必得,因反差極強,所以格外勾人。
田雲欣坐在監視器前捏著自己的膝蓋。
安常遠遠的,望著鏡頭前的南瀟雪和柯蘅。更準確一點說,柯蘅已化作了石橋、靜河、雨絲一樣的布景,她的眼底隻餘南瀟雪。
她在寧鄉所見南瀟雪就是這般場景,那時南瀟雪一探她的目光,便也對她這“愣書生”誌在必得麼?
全不如安常料想,現場的一切滑軌、攝影機、碳素燈都沒成為阻礙,她還是被南瀟雪帶著入了戲。
好似時光倒流,安常問自己:在知曉了南瀟雪的一切伎倆、利用、冷漠後,她還會被勾走魂魄麼?
答案是肯定的。
她會。
她想再次吻上去,咬一咬南瀟雪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