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沉默地看著時寒黎, 仿佛她剛才說出的是什麼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令人難以想象的話。
時寒黎將這些眼神視若無物:“你們不是早就達成合作關係了麼,隻是礙於各種各樣的顧慮, 你們的合作始終維持在互相支援又互相提防的程度上,這樣即使你們都有同樣的目標, 也不會往同一個方向用力。”
她用著很平常的語氣說著很平常的話, 如果是不明情況的,根本不知道她這似乎是隨口說出來的話包含著怎樣的蘊意與分量。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任何一個懂點曆史的人都知道的趨勢, 但是這簡單的幾個字概括了上萬年的曆史, 分布在那波瀾壯闊的萬年之中, 每一次被史書簡單歸為分與合的曆史進程中, 這簡單的字後都包含著無數人的血與淚。
但凡這個提議不是時寒黎說出來的,但凡這個提議不是在現在說出來而是在兩個月之前,等待提出人的將是各種深言大義,甚至是冷嘲熱諷,人人都會向她闡述各種不可實施的理由,但在此時此刻,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震動的神色, 卻一時沒有人說話。
凝重的寂靜在病房中蔓延,誰都知道此時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都非同小可,這個決定一旦做了,注定會影響到這個世界的曆史進程, 無論好的還是壞的,而更加可怕的是,現在沒有人知道結果會是如何。
時寒黎說完了就閉上了嘴,似乎並不在乎他們會怎麼回答, 她觀察著每一個人的神色,心中有了底。
半晌之後,邢羽風第一個開口:“各位,既然大家都各有考慮,我就先說一下我的看法。很明顯,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不隻是我們在掙紮,這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人類都在掙紮,這場危機已經不是各自為政能夠抵抗得了的了,再繼續讓力量分散下去,隻會慢慢地把我們所有人都拖死。”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也是很殘酷的現實。”一頭銀絲的秋如上將說,“現實就是,光憑借我們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麵對如今的現狀了,同理,地下城和江家堡也不可以,所以他們寄予希望,將君王碎片送到了我們這裡,但我們也不是萬能的,我們需要幫助,而我們也不是孤立無援的,有人能夠幫助我們。我同意時閣下的提議。”
兩個研究人員在這種話題上不便發言,另外兩個老人也先後表示了同意,張青黛默默地看了看時寒黎,沒有說話。
“看來我們這邊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龍坤無力地笑了一聲,“戴老,你是時候表態了,不然會讓大家不安的。”
他表麵是在催促戴嘉實,但是並沒有試探或者緊張,反而含著一絲笑意。
“大家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和所有人作對對我有什麼好處?”戴嘉實冷哼一聲,“我知道在某些人心裡,我是一個不舍得放權的倔老頭,但這種事和權力沒什麼關係,我也並不在意究竟誰說了算,隻是得有個人來做擔保,保證這個聯合後的龐大體係不會像失去雷達的航母一樣失控。”
他看向時寒黎,所有人都看向時寒黎。
“聯合後的人類就是一艘巨型戰艦,所有還活著的人類都是它的乘客,一旦踏出這一步,再想回頭必定會傷筋動骨。”戴嘉實沉聲說,“它需要一個掌舵人,一個堅定,強大,永遠站在人類立場上的掌舵人,如果這個掌舵人是你,那我會投同意票。”
時寒黎也看向他,“我以為你會提防我。”
畢竟無論怎麼看,她和地下城以及江家堡的關係都要比和中心基地親厚一些,她現在已經有些理解這些人的思想了,按照他們原來的邏輯,她以為會遇到一些阻礙。
戴嘉實說:“我沒必要和人類的未來過不去。”
龍坤嘶啞地歎了口氣,“時閣下,這你就誤會戴老了。在很早之前,戴老就和我提過這個構想,那時候形勢還沒有這麼嚴峻,但已經足夠危險,戴老說也許終有一天人類不得不走向聯合,但不會是那時候的現在,因為還沒有出現一個讓所有人都甘願俯首稱臣的掌舵人。其實我很感激時閣下能夠站出來提出這個構想,因為它由其他任何人提出來,都必定會有反對的人,這個構想太大了,帶著一旦啟動就無法回頭的決絕,這對我們三個基地來說都是一場賭博,贏了就是人類的未來,輸了……沒有人願意看到輸了之後的局麵。”
這件事每個人都不知道,時寒黎也有些訝異地挑了下眉梢。
原來戴嘉實早就考慮過三大基地聯合,這以戴嘉實的性格來說有點難以想象。
“權力固然重要,但若是連人類都沒有了,權力隻會變成空氣。”戴嘉實靠回床頭上,剛才的用力讓他被炸裂後縫合起來的氣管又繃開了,“我知道你們一直對我‘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這種言論有看法,雖然你們不說,但我知道。”
大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紛紛避開了他的目光。
戴嘉實一點都沒有意外,他眉眼沉凝下來,時寒黎一直以為李慕玉和他長得不像,但此時他眉目堅/挺,那種撲麵而來的銳利英氣,的確和李慕玉是一脈相承。
“人文情懷是每個執政者都需要具備的品質,但是在極端的情況下,人文情懷會變成最沒用的品質。”戴嘉實說,“當芝麻和西瓜擺在眼前,該選哪個是顯而易見的事,也許你們會說人命不能和芝麻相提並論,但是放眼整個曆史,每一個個體就是芝麻。人類社會不能失去憐憫和同情,但是作為統治者,必須要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待這一切,以及在必要的時刻犧牲掉自己具有人性的那一麵。”他胸口微微滲出血來,臉色愈加蒼白,“螞蟻在滾下山崖的時候會自覺抱成一團,最外麵的螞蟻最先死去,然後往裡一層的螞蟻會繼續頂上,它們就這樣一圈圈地死去,隻是為了確保最裡麵總有螞蟻能活下來,隻要活下來一隻,它們就成功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做最外麵的這層螞蟻,隻要結果是好的,沒有不能犧牲的人。”
“戴老,我們理解你的苦心。”龍坤低低地說。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給我自己辯駁或者訴苦,我是想說,但凡有能夠不犧牲任何一個人能夠達到結果的方法,我會不惜一切代價選擇嘗試。”戴嘉實的眼神如一隻衰老負傷的豹子,始終凝視著時寒黎,“現在機會來了,我需要讓新的掌舵人知道我並不會反對這種提議,因為外患人類已經太累了,我不會允許自己給這件事造成任何內憂,”
這是發自肺腑的一番話,時寒黎開啟著風棲的能力,能夠感應到戴嘉實句句真心,她點點頭,說:“我相信你。”
戴嘉實的眼神猛地一鬆。
“確實,這個提議由時閣下提出來,再合適不過了。”張青黛意有所指地說,“隻要他來出麵,另外兩個基地會同意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同意的話,你們必敗無疑。”時寒黎說。
這是鎮定到冷酷的一句話,所有人都微微顫栗。
“我可以做這個站在明麵上的人,但我不擅長管理,對坐上最高的位置也沒有興趣,所以你們不用擔心我會奪權。”時寒黎冷淡地說,“我會在這裡,僅此而已。”
邢羽風說:“時閣下,隻要您在這裡,這就是全天下最牢不可破的同盟。”
“羽風說得沒錯,不過閣下,有個問題你還是說錯了。”龍坤說,“不管你是否承認,當地下城和江家堡同意之後,你必然會成為那個最高位置上的人,很遺憾,你的浪人生活要被迫結束了。”
時寒黎默了默,倒是並不放在心上。
說到底,這些責任和道德困不住她,在沒有更優選擇的時候,她也隻能這麼去做。
對於這個決定反應最大的人是李鶴,他當場眼眶通紅,幾乎哽咽出聲。
“有救了,有救了……”他魔怔一樣喃喃。
杜尋文拍拍他的肩,歉疚地對其他人說:“小鶴性格比較單純,控製不太住情緒。”
“沒有關係,何必苛責這麼優秀的年輕人。”龍坤長歎一口氣,目光怔然,“更何況,這的確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決定啊。”
人類即將踏出全新的一步,這個步子會跨向哪裡,在結果到來之前誰都無法預測。
敲定了內部決定之後,就是詢問宇文姚迦和江逾的意見,時寒黎拿出來了自己的光腦,宇文姚迦的聯係方式她本來就有,又添加了江逾的聯係方式之後,她試著發起聯絡。
很幸運的是,在第三次聯絡發起之後宇文姚迦的立體影像出現在眾人眼前,而在第五次聯絡發起之後,江逾也出現了。
他們來不及欣喜和敘舊,就看清了場中的形勢。在時寒黎麵前他們是柔情似水的摯友,而在外人麵前,他們同樣是殺伐果斷的統治者。
時寒黎不擅長談判,由張青黛出麵,將剛才的提議告知了兩位領主,房間裡的氣氛十分安靜凝重。
在聽完之後,宇文姚迦隻問了一句話,她看向時寒黎,“時爺,這是你提出來的麼?”
時寒黎淡淡地點頭。
宇文姚迦的臉上就露出驚豔眾生的美豔笑容,她毫不猶豫地頷首:“我加入。”
眾人都倒抽口氣,他們猜測以宇文姚迦的智慧和與時寒黎的關係大概會同意,但沒人想到她會如此果斷,甚至連先決條件都沒有提,這完全不符合她行事風格的做法,充分體現出她對時寒黎的信任。
宇文姚迦狀似漫不經心地順著自己的長發,仿佛答應的隻是一場晚宴的邀約,然而如果仔細看去,會發現她的指尖在極其細微地顫抖。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想法了,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就和戴嘉實一樣,她也在很早就看透了未來的局勢,必定會有一個人站在所有人之上,憑借一己之力整合所有的人類資源,開啟人類對抗末世的新時代,早在半年之前她就鎖定了這個人選,並早就做出了決定。
如果她沒打算同意,當初根本不會交出手中的君王碎片。
正在眾人震驚的時候,江逾那邊也出聲了,苔原城的主人唇邊仍然噙著溫文儒雅的笑意,說話的力度代表著絕對的實權。
“苔原城也同意加入。”他說,“今天我會安排人護送我這裡的科研隊出發,他們的安危就交給你們了。”
“我也會做出安排,隻是我這裡山高路遠,你們要派人接應。”宇文姚迦說,“否則到的是人還是彆的什麼,誰也不能保證。”
沒人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比起這個決定代表的重量,這步驟簡直簡化得令人難以置信。
時寒黎提出-中心基地做出決定-連線兩個基地-兩個基地同意。
沒了。
想起之前三大基地勉強合作後持續半年的血雨腥風,大家都感覺自己仿佛在做夢。
而這一切,都隻是因為提出這個決議,以及掌控這個決議的人是時寒黎。
時寒黎這三個字本身就代表著奇跡,無論在什麼方麵。
現在信號不穩,宇文姚迦和江逾的身影維持了不久就開始晃動起來,來不及商討更細節的事,於是他們決定使用傳輸更加穩定的波頻文字交流,時寒黎收回了光腦,牽起鄭歲歲的手。
現在大局已定,這裡不需要她這個吉祥物了,她也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帶著鄭歲歲離開了病房。
“時哥哥,你現在是不是頂厲害頂厲害的人了?”鄭歲歲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