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況下在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切換一下話題?
殷九辭可能會對什麼話題感興趣?時寒黎思忖著說:“我以為你會馬上開始做研究。”
殷九辭說:“你覺得我應該現在就開始麼?我可以回去。”
“不是。”時寒黎皺了下眉,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的想法。
“你不會是以為我多渴望研究那個玩意兒吧。”殷九辭懂了,他抬了下眼,看到時寒黎默認的神色,又好笑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不喜歡做研究。”殷九辭說,“我不喜歡任何……東西。我隻是無聊罷了,折騰折騰那些玩意兒,比對著一張張人臉有意思多了,當然也沒有多好玩。”
時寒黎無言,對其他人來說無法直視的天賦和成就,在殷九辭口中隻是無聊下折騰的玩具而已,她覺得如果剛才殷九辭這麼對杜尋文說,杜尋文怕不是得當場吐血。
她突然想起來,之前李鶴也說過,他並不是多喜歡研究,隻是他隻會做這個。
她順勢又想起剛說的那段陳年往事,中間夾雜了這麼多糾葛,他們之間的事已經遠不是兩個少年之間的爭執了。
就在這時,殷九辭有些低啞的聲音傳來。
“你覺得……我當初做得過分麼?”
時寒黎抬起眼。
殷九辭沒有抬頭,他眼睫底下是遮不住的惶恐眸光,哪怕當著杜尋文的麵說得再硬氣,哪怕他在心裡再認為自己沒錯,他也無法不在意時寒黎的看法。
他好不容易一點一點重新在時寒黎心中積累起來的信任,他很害怕會這樣再次轟然倒塌。
他沒有聽到時寒黎的回答,握住有些發顫的手指,努力開口:“我和李鶴其實早就有恩怨了,自從我入學之後跳級到他的班級,他就一直很討厭我,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但他總像個蒼蠅一樣圍繞在我身邊,不是看我的實驗,就是要和我論證,我知道他不服我蓋過了他的風頭,總是想證明自己能夠超過我,但我一點都不想和人說話。”
“後來他發現我在研究的方向違規,就一直試圖打斷我的實驗,還要告訴老師,我那時候剛從江家出來不久,還不夠強,忌憚很多,為了堵住他的嘴,我騙他說我不研究了。”殷九辭說,“但是他以為是自己成功影響了我,以為他對我有了責任,不但自詡為我的朋友,還變本加厲地來找我,我煩了,本來我能和他同一年跳到博士,我故意多留了半年,走的下一期特招,反正杜尋文那裡早就給我留了位置,我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時寒黎說:“所以你們打起來的那天,是因為他發現你又開始做那些研究了麼?”
殷九辭閉了下眼睛,艱難地說:“是。”
“他就是一個自以為正義的天真的傻子,見我‘違反諾言’,他非常生氣,直接動手毀了我的實驗,還要直接把我扭送去杜尋文那裡。那年我十四歲,他十六歲,都是屁事難忍的年紀,我們兩個都氣瘋了,他說我背信棄義,是個狡猾的小人,我告訴他他在我心裡還比不過我培養皿裡的一片菌落,讓他不要把自己的願望強加在我身上。他希望我和他一樣,將來一起成為杜尋文研究組裡的一員。”他沒有看時寒黎,握起的指骨用力到發白,“我永遠也成為不了他那種人,我偏激惡毒,對世間萬物都沒有任何感情,哪怕是讓我裝,我都裝不出來,我也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我最討厭有人把他的意願強加給我,讓我變成他們希望的樣子。”
“時寒黎,這就是真實的我,我做不了好人,傷了李鶴的眼睛我一點都沒有愧疚感,是他先來自以為是地招惹我的,彆說隻是眼睛,哪怕讓我殺了他,我都不會有什麼感覺,這就是我,現在我願意做這些看起來像是為人類奉獻的事,不是因為我想做,而是因為你希望我去做,你明白嗎?如果沒有你,全世界的人都死了也和我沒有關係,隻是你希望他們活,所以我去試著救他們。”
時寒黎的眸底漾開細微的漣漪。
“你不懂麼?沒有關係,我知道你不明白,沒有關係,隻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殷九辭的聲音有些發顫,“我知道應該把自己偽裝好,隻要做到你希望的那些事,我在你心裡的地位自然就會不同了,這是一場漫長的戰鬥,你最了解戰鬥了,你知道在戰鬥裡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是吧?但我不是像你一樣優秀的戰士,我就是一個小人,我……不想瞞你。”
“瞞你一次的後果我已經嘗過了,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無論怎麼樣,我都不會再對你說一句謊話,不會瞞你任何一條信息。”
殷九辭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個死刑犯在鍘刀落下之前所做的那樣。
說出這些話對他很艱難,他無比了解自己,卻並不喜歡剖析自己,這相當於他拿著一把刀把自己從額頭割到腳底,拽住兩側的皮緩緩地剝開,露出裡麵最醜陋,最卑劣的真實。
即使惡毒如他,他也希望他的月光能夠始終照在乾淨的湖麵上,而不是一塊已經腐爛的土地,那配不上月光的皎潔。
即使惡毒如他,也會在心裡開辟出一塊小小的乾淨的土地,用來盛放月亮偶然向他灑落的光芒。
這也是為什麼他即使再嫉妒,再不甘,也從來沒想過答應鬱纖的計劃,他不是看不起那個孱弱的女孩,她已經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得到了他的承認,而是他認為自己不配。
即使時寒黎終有一天會落入凡塵,他甚至不敢張手去抱,他不允許任何人弄臟他的月亮,包括他自己。
“殷九辭,看著我。”
殷九辭渾身一顫,他慢慢地抬起發紅的眼睛,從後視鏡裡對上了一瞬時寒黎的目光。
時寒黎說:“你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樣的回答?”
殷九辭怔然說:“什麼?”
“你說了很多,我體會不了那麼複雜的感情,所以我直接問你,你想從我這裡得到回答?”時寒黎說,“你說出來,我可以告訴你是或者不是。”
殷九辭的表情更加怔愣:“這,這種方式?我可以嗎?”
“說。”
殷九辭沉默了許久,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掌心被指甲戳破的血痕,嗓口乾澀,聲音很輕,又微微發抖。
“我希望……我希望你說沒關係。”
“不管我的內心是怎麼想的,隻要你說不讓我做的事,我永遠都不會去做,就算我真的想毀滅世界,但是你不希望,我就什麼都不做。你管住我了,時寒黎,我希望你就像之前在雨中坊對我說的那樣,一直盯著我,守著我,可以嗎?”
他還是貪心了。
時寒黎給了他這個機會,他顧不得彆的什麼,哪怕他被拒絕,他也想要把這些話說出來。
“……”時寒黎說,“你當初做那些研究,真的是為了毀滅世界麼?”
“我不知道。”殷九辭說,“我隻是覺得有趣,研究出來做什麼,我沒有想過。”
時寒黎感受到非常沉重的東西,在她的心上壓了下來。
無論殷九辭對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現在都遠遠超乎她的想象了。自從看過鬱纖的記憶之後,中間發生的事情太多,她沒有探究過殷九辭的想法,而到了現在,事情已經完全不可控了。
時寒黎深吸口氣,她目光凝重,車裡的兩個人都在等著她的回答,但她卻回答不了。
太複雜了,太深邃了,這超出了她的處理能力,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開啟這個話題。
這和當初檀藥酒說喜歡她的時候不一樣,殷九辭和檀藥酒也不一樣。
就在此時,時寒黎的通訊器震了一下,她吱呀一聲把車停在路邊,靜默兩秒,然後才接起來。
白元槐的大嗓門從裡麵傳出來。
“時哥你在哪裡?方便過來嗎?小玉和她爸爸吵起來了!好嚴重!醫院都要被掀了!”
時寒黎說:“馬上過去。”
她重新啟動車,殷九辭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平靜了許多。
“無法回答也沒有關係。”他說,“如果說之前我研究成功可能會把那種新型病毒灑進世界,因為這世界實在沒什麼意思,那現在我已經不想這麼做了,因為有你在這個世界上,不管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