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寒黎低聲說:“不是獻祭。”
“總之是不是讓你必須去死!”
殷九辭突然爆發了,他渾身都在發抖,雙眼赤紅,憤怒和恐懼要把他給撐炸了,他像是被逼到絕境的羚羊,對獵食者虛弱而毫無威懾力地亮出自己的角。
“你瞞不過我,你騙不了我,哪怕你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你要做什麼,你心虛了,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神經質地喃喃著,下意識地想上前抓住時寒黎的胳膊,剛踏出一步又恐懼地縮了回去,緊緊貼著冰壁。
“你否決我啊。”他死死地盯著時寒黎,“就像你進入那個石門之前一樣,回答我你還會回來啊。”
時寒黎緩緩地抬起眼,她的眼睛很深,讓人看不出她的想法,但對她來說,沒有表示就是一種表示。
殷九辭看懂了她的表示。
“我該感謝你麼。”他低低地說,“好歹你沒想騙我。”
他看懂了時寒黎的表示,那是赴死的決意。
殷九辭渾身都麻痹了,他甚至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飄了出去,就在上麵對他嘶吼,想要喚醒他麻木的意誌。
說點什麼,再說些什麼,趁她還沒來離開之前,再說點什麼!
他沒能說出話來,反倒是時寒黎開口:“我知道瞞不住你,而且我也想和你道彆。”
殷九辭抽搐著笑了一聲,聲音更像是哭,他重複:“道彆。”
“我來不及去和每個人道彆了,他們也許已經死了。”時寒黎說,“萬事都要付出代價,這是最小的代價。”
“這是我無法承受的代價。”
殷九辭已經要呼吸不過來了,他感覺自己早該不存在的心臟病又出現了,否則他的心臟為什麼會疼得這麼厲害,嚴重得仿佛被放在火爐上炙烤著切成碎片,他眼神恍惚,但他儘力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時寒黎的麵容。
時寒黎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知道你喜歡我,不過很遺憾,我沒有時間去弄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又是從何而起的感情了,其實我想弄明白,那些人性和感情。”
殷九辭艱難地張口,他甚至沒察覺到自己在說話,他隻是機械地感受著自己的聲帶在震動。
“怎麼能用簡單的喜歡來概括我對你的感情,你這個傻子,根本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太疼了。
殷九辭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無力地跌跪下來,他無法流血,但整個眼白都已經變紅。
“你和我提什麼人性,我的出生就是因為人性,我這前半生,靈魂都活在汙泥中,我不渴盼救贖,我不想出去,隻想讓所有人都來到和我一樣的世界。我惡毒又狹隘,如果我是個反派,我甚至都沒有什麼統治世界的理想,因為我隻要什麼都不做,世界自然就會變成地獄,你不明白,我是太明白了。”
“但是偏偏有一道月光照在了我這攤爛泥上,它純白清澈,美好得就像我年幼無知的時候做過的最美的夢,它讓我這攤爛泥上開出花來,那是長到這麼大唯一擁有的東西,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控製好了自己的陰暗和嫉妒,我沒有針對任何人,我隻想保護我這唯一的一朵花。”
“而現在……你居然讓我親手折下這朵花。”
他的眼眶裡流出血來。
“時寒黎,你在逼死我。你以為你讓我活下去,我就能活下去了麼?你不是神,操控不了誰生誰死。”
“我無法操控未來的生死,但是起碼現在,我能保證你活下去。”
殷九辭瞪大視線朦朧的眼睛,目眥欲裂地看著時寒黎走近,他想要掙紮,但他全部的本能都在壓製著他對時寒黎動手,他隻能絕望地仰頭看著時寒黎,乞求:“不,求……”
他的話沒能說出來,時寒黎手掌豎劈而下,她沒有分毫留情,甚至聽到了殷九辭的頸骨發出微弱的哢嚓一聲。
殷九辭大張著眼睛向前栽去,時寒黎接住了他,她掌心輕輕地把他的眼睛闔上,然後把他放進了之前存放殘魂身體的冰棺。
這個冰棺材質特殊,能夠維持身體機能上百年不會腐朽,隻要在世界毀滅之前她成功了,自會有人來把殷九辭放出來。
時寒黎把人放進去,定定地看了他兩秒鐘,就要去蓋棺蓋的時候,察覺到了一絲明顯的阻力。
殷九辭即使昏過去,一隻手還是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角,緊到指骨發白。
時寒黎握住他的手,用力取了下來,放回到他的身前,就在這個瞬間,一滴血淚又從殷九辭的眼角流出。
時寒黎用指腹為他抹去臉上的血,最後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蓋上了棺蓋。
……
此時此刻,苔原城。
來時和平遼闊的城池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大地震顫著龜裂,冰冷的海水從縫隙中滲出,暴雪壓城,無儘的雪崩從高高的雪山上滾到人間,沉寂上千年的火山在強烈的刺激下噴發,火紅的岩漿爆裂而殘酷地吞噬著沿途的一切,白色巨人般的山脈在煌煌的天威下崩塌,為它腳下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渺小生物送終。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在整個大陸上空翱翔,它的長相極像神話中的巨龍,漆黑的鱗片在岩漿與雪色的映襯下流淌著華美的光輝,碩長而有力的尾巴就像是巨大的蟒蛇,甩動間就能攔腰斬斷高峻的山峰。江家堡那些凜然的巨塔坍塌了,在飛雪與血色中化為齏粉,巨龍仰頭怒吼,整座大陸都顫抖起來,似乎這片土地也有了意識,顫抖地臣服在這浩瀚的偉力之下。
那是多麼哀戚又多麼壯烈的一幕,仿佛天降神罰,那猙獰而美麗的怪獸就是神明的使者,亦或者那就是神明本身。
而這虛假的神明帶來的卻是絕望與毀滅,它是災厄利納爾塔的追隨者,這些渺小的生物殺死了利納爾塔,它在對整個世界宣泄它的暴怒和哀傷。
普通的生物痛苦就隻能獨自痛苦,但擁有偉力的生物痛苦起來,能拉著整個世界陪葬。
大地上繪製著宛如煉獄的圖騰。
逃亡的汽車和飛機許多被撕成兩半,翻滾著覆蓋上滿滿的積雪,奔騰的野獸享受著末日最後的美餐,人們深陷在烈火與冰雪中,鮮血彙入熔漿,彙入海水,滲入蒼白的雪裡。
苔原城不是中心基地,江家堡就算聲名煊赫,在末世之前也沒有真正地自立為王,江家給予了掌權者應有的尊重,麵對危機時熱武器不及中心基地,但作為繼承了瓦爾族科技和財富的地方,他們也有著自己的應對能力。
隻是無論是什麼對抗手段,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也隻是負隅頑抗,一如當初的中心基地。
江逾從墜落的直升機殘骸裡爬起來,剛剛起身又虛弱地跪了下去,他的胸口破開了一個大洞,那是直接被巨龍的爪子穿透留下來的,血液浸濕了他整個身體,如此強悍的失血,即使他是四階進化者也無法承受,他腦中昏暗,眼前隻剩下紅和白兩種顏色。
那肆虐的怪獸就在他的頭頂,他口中的血滿溢到幾乎無法吐出聲音。
“……沐星。”
每天一十四小時待命,永遠會第一時間給予回應的第一秘書沒有給出回答。
江逾閉了下眼,血色的光蔓延到他的臉上,他已經是死人才會出現的灰白。
“家主!先逃吧!”第一秘書江萊虛弱的聲音從耳麥裡傳出,“再晚,就真的……逃不了了。”
“你還沒有離開麼?”江逾一愣,他之前已經派出了城裡的所有大型飛機,不是為了戰鬥,而是為了送儘可能多的人逃走。
“您還沒走,我作為您的秘書怎麼能走!”江萊哽咽,“我為您留下了一架直升機,您快離開吧。”
“現在也逃不了了。”江逾仰頭看向那恐怖如天譴的生物,感受著生命一點點地從他身上流逝,“城還在,我就沒有離開的道理,即使注定要死,我也會擋在你們前麵,死在你們前麵。這是成立苔原城的那天,我對所有居民的承諾,君子不能言而無信。”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家主!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人類的確還有希望,但不是我,我隻是一個城主,為我的城而死,是死得其所。”江逾的眼前越來越昏朦了,他眯起眼,蒼白的唇邊一如既往地勾起好看的弧度,“該告彆的人我已經告彆過了,我也沒有什麼遺憾……”
他確實很滿足,麵對注定無法對抗的敵人,他儘全力去戰鬥了,無論是麵對江家,還是麵對苔原城的住民,他都問心無愧。
他從小到大克己複禮,從不敢做出格的事,將責任和義務刻進他的骨血,到死前的這一刻他審視從前,發現他其實還是有那麼一絲遺憾的。
他還沒來得及給時寒黎編一條新的刀穗。
雖然時寒黎並不在意這種小東西,但他也藏有自己的小心思,編了刀穗被時寒黎隨身帶著,就像他也參與了她的每一場戰鬥,始終陪著她一樣。
想到那個在他生命中驚鴻一現就永不褪色的身影,江逾笑了,又含著幾分擔心。
“寒黎啊,如果你的心真的能像你的外表那樣冷,就好了。”他低聲說,“有時候活得自私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忽然間,頭頂的嘶吼聲停了下來,當那恐怖的巨獸泯滅了聲音,天地間仿佛都陷入了一時的寂靜。
江逾若有所覺,他遲鈍地抬起頭,卻見不遠處坍塌的山峰上立著一個人。
在暴雪和血火的呼嘯中,她穩穩而立,和萬物比起來都那麼渺小,但她站在那裡,卻讓暴怒的巨獸停滯在了半空,和她遙遙對峙。